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人行道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许眠裹紧了驼色的羊绒大衣,站在街角一家装潢雅致的咖啡书店巨大的落地窗外。橱窗里,精心布置的展示台上,几本封面设计独特的书籍被暖黄的射灯笼罩着,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引人注目的光芒。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正中央那本书上。
封面的主色调是沉郁的铅灰,夹杂着暗红和斑驳的锈迹,像一块被岁月和泪水反复浸泡、又经烈火灼烧过的旧铁皮。正中央,一枚被极度放大、布满狰狞锈痕的铁戒指浮雕般凸起,冰冷、粗粝、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感。戒指的右下角,两个暗红色的、如同用铁锈书写的字——《锈蚀》。
书名下方,一行更小的、却异常清晰的烫银字:
「献给永远停在十八岁的周迟。」
心脏像是被那枚冰冷的浮雕戒指狠狠硌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许眠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大衣布料,按住了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贴近心脏的皮肤上,那枚真实的、生锈的铁环正硌着她,冰冷而固执。
书店里温暖明亮,空气里浮动着咖啡的醇香和书本纸张的气息。舒缓的钢琴曲流淌着,却无法驱散许眠周身弥漫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孤寂。她像一个误入温暖巢穴的、浑身湿透的流浪者,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书店里的人不少。有安静阅读的学生,有低声交谈的情侣,也有独自啜饮咖啡、对着笔记本工作的都市白领。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直到她走向那个醒目的展示台,直到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过那本《锈蚀》冰冷粗粝的封面。
“这本啊,”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导购热情,“刚上架就卖得特别好,深度纪实,写得特别……震撼人心。”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作者‘言午’很神秘,听说是个战地摄影师?文笔锋利得像刀子,能把人心都剖开。”
许眠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的指尖停留在封面上那枚放大的锈蚀戒指浮雕上,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震撼人心?剖开心脏?他们读到的,是她用十年血泪和无数个不眠之夜,一刀一刀刻下的墓志铭。是他们口中一个“特别”的故事,却是她无法挣脱的炼狱。
她拿起一本。书的分量不轻,沉甸甸的,压在她的掌心。她走到角落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书放在深棕色的木质桌面上。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匆匆,为各自的生活奔忙。窗内,她翻开扉页。
「十七岁的周迟死在高考结束那天,而许眠在二十七岁才真正失去他。」
开篇第一句,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道鲜血淋漓的门。她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那些由她亲手敲下的文字,此刻却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音像店的初遇、暴雨器材室的体温、铁轨边关于“永远”的承诺、高考前三天冰冷的字条、山区墓碑的惊雷、派出所里冰冷的戒指、母亲崩溃的眼泪和污秽的糖罐、康复医院墙壁上未完成的血字、U盘里踉跄的背影和枯槁的手、海边凄厉的长鸣、林漾工作室里那句清晰的“换你先找到我好不好”……
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都伴随着剧烈的、生理性的疼痛。胃部翻搅,喉咙发紧,掌心被戒指硌过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她看到旁边一桌情侣,女孩正指着书上某处,低声对男孩说着什么,表情带着唏嘘和同情。同情?许眠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他们同情的,是书里那个叫“许眠”的虚构角色。没有人知道,那个角色此刻就坐在他们旁边,正被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一点点活埋。
她猛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她。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
就在这时,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是一个没有储存的本地号码。
许眠盯着那闪烁的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嘶哑干涩。
“许眠?”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带着浓重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沙哑的男声,“是我,陈野。”
陈野?
许眠的呼吸微微一滞。自从城西桥洞下那个雨夜,他把那个装着最后真相的U盘交给她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这个名字,连同那段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回忆,一起被埋进了她刻意回避的角落。
“有事?”她的声音冷硬,带着戒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野似乎在组织语言,呼吸声有些粗重。“那伙人……当年逼你妈借高利贷、后来被周迟……”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那个词太过惨烈,“……挡了的那帮杂碎……头儿,判了。”
许眠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判了?她以为随着周迟的死亡,随着那篇报道的喧嚣,那场早已被时间掩埋的罪恶,早已无人问津。
“无期。”陈野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冷酷的平静,“证据链很完整。他手上……不止十年前那一条人命。我……盯了很久。”
许眠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想起林漾曾经提过一句,陈野后来当了刑警。原来……他一直没放弃?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她母亲,而是……为了周迟?
一股复杂的、带着强烈酸楚的情绪瞬间冲上她的喉咙。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天……刚宣判。”陈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我……刚从法院出来。就想……告诉你一声。”
听筒里只剩下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十年恩怨,两条年轻的生命(周迟和她那个未曾谋面、死于赌博的父亲),无数个被摧毁的家庭,最终只换来一个无期。公平吗?值吗?许眠不知道。她只觉得累,深入骨髓的累。
“……知道了。”良久,她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陈野似乎也没指望她多说什么。“嗯。”他应了一声,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低哑地补充道:“……他……周迟……没白死。” 说完,不等许眠有任何反应,电话便被挂断。
忙音嘟嘟作响。
许眠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陈野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没白死?
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燃尽自己最后一点生命,换来一个十年后才落下的、迟到的判决?这算不算……没白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曾和他勾肩搭背、一起逃课打架的少年,在十年后,用另一种方式,替他走完了那条未尽的、染血的路。
海风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海滩。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海平面上,海浪不再是夏日的喧嚣,而是带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呜咽,一次次涌上沙滩,留下浑浊的泡沫,又迅速退去,带走一切痕迹。
许眠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冷的沙滩上。寒风卷起她大衣的下摆,吹乱了她的长发,冰冷的空气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回忆的碎片上。
这里,就是她撒下他骨灰的地方。
也是她发现糖罐底层秘密、听到他最后遗言的地方。
她停下脚步,站定。眼前是那片吞噬了他的灰蓝色海域,无边无际,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阴沉的天际融为一体。冰冷的海风灌进她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那枚生锈的铁戒指安静地躺着。暗红色的锈迹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刺眼,粗糙的表面布满岁月的刻痕,像一个丑陋的伤疤。
她低头凝视着它,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凹凸不平的锈痕。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刺痛,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她想起音像店昏暗光线下,他漫不经心递过来时的眼神;想起暴雨器材室里他滚烫的掌心落在头顶的温度;想起废弃铁轨边,他叼着烟,笑着说“锈了好,锈了才像我们,只要芯子没烂透,就死不了”。
真的……没烂透吗?
她的指尖用力,近乎固执地摩挲着戒指内圈。粗糙的铁锈颗粒摩擦着指腹,带来微微的刺痛感。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
在戒指内圈一个极其隐蔽、被厚重锈迹覆盖的角落,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锈蚀颗粒的凸起?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不顾戒指边缘的冰冷和粗糙可能划伤手指,用指甲,近乎蛮横地抠刮着那个被锈迹死死包裹的角落!指甲刮过坚硬的金属和锈层,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声响。一点,又一点。暗红色的锈粉簌簌落下。
终于!
在顽固的锈层被刮开一小片之后,两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英文字母,如同尘封多年后陡然曝光的秘密,赫然显露出来——
「XM」
许眠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停滞!她死死地盯着戒指内圈那清晰无比的刻痕,仿佛要将那两个字母烙印在视网膜上!
X M。
许眠。
原来……在这里!
在他递给她的这枚简陋、廉价、注定会生锈的铁环最深处,在他漫不经心的“锈了才好”的话语背后,藏着这样一个小小的、隐秘的、只属于她的印记!
他早就刻好了她的名字。
刻在了这枚象征他们“不会生锈”的爱、最终却被命运无情锈蚀的戒指最隐秘的角落。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滚烫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勉强筑起的堤坝!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戒指上,砸在那两个刚刚显露的字母上,混着刮下来的锈粉,留下浑浊的痕迹。
原来……他从未食言。
“像我们”,“芯子不烂就死不了”……
他笨拙地、用他自己的方式,把她的名字刻进了这枚注定生锈的铁环的“芯子”里。哪怕外面布满丑陋的锈迹,哪怕岁月侵蚀,这最深处的印记,从未消失。
它一直都在。
只是她……直到此刻才看见。
“呜……”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从许眠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像是攥着他残存的、滚烫的灵魂,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海风卷着咸涩的水汽扑打在她泪流满面的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心底那骤然燃起的、带着无尽悲怆和迟来领悟的火焰。
她看着眼前呜咽翻涌的大海,看着那片吞噬了他骨灰、也吞噬了他最后遗言的灰蓝色深渊。那句清晰的、带着卑微祈求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响彻在耳畔,盖过了风浪的咆哮:
“……如果……真有下辈子……”
“……换你……先找到我……好不好?”
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咸涩的海风灌入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十年间所有的压抑、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所有被失语症锁死在喉咙深处的呼喊,在这一刻,被戒指深处那枚小小的刻痕彻底点燃,冲破了最后一道枷锁!
她猛地抬起头,对着那片浩瀚的、冰冷的海域,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十年迟来、撕心裂肺的回应:
“好——!!!”
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海滩上久久回荡,仿佛要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直达某个不可知的彼岸。
“周迟……你听见了吗?!”她对着大海哭喊,泪水混合着海风,疯狂地流淌,“下辈子……我一定先找到你!我一定……先找到你!!”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涌来,卷起白色的泡沫,拍打着沙滩,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它带走了少女嘶哑的哭喊,却带不走那枚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内圈刻着“XM”的、布满锈痕的铁戒指上,那一点在灰暗天光下、倔强闪烁着的、来自“芯子”深处的微光。
像是回答。
又像是一个关于锈蚀与不朽、绝望与希望、死亡与等待的,永恒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