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场大梦醒,人在鬼城坐。

    明遥呆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端坐在案桌边品茶的玄徽人,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忍不住低头搓了搓手指,梦里那封和离书的美妙手感似乎都还有残余。

    怎么能是梦呢……

    “醒了?” 察觉到动静,人魂微微侧脸看她,“过来看看。”

    看什么?

    明遥脑子尚且还不十分清醒,下意识起身走了过去。

    玄徽人魂将鬼娘子手中的那盏红灯笼,随意搁置在案桌上,一团红色暗光显得黑漆漆的屋内有些阴森。

    明遥来回摸了摸有些发凉的手臂,壮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下,这才看清,案桌前面还躺着先前鬼娘子附身的那具供体。

    不是死了…吗?

    明遥记忆一时打结。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灯笼暗光映衬之下,她掌心虽是红的,但绝非血迹。

    可是好真实……满地地乱滚的头颅,鲜血涌动的失控,血肉横飞的湿热,那种力量充盈身体的感觉,好真实。

    明遥看着自己手出神。

    “不是真的。” 察觉她的异样,玄徽人魂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指了指她的颈侧,双眸含笑安抚,“你这儿有伤,鬼气入体,造了幻境,才拖你入梦,那些都是假的。”

    有伤?明遥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处细小的伤口。

    是那只恶鬼咬的。明遥转瞬便想起,从恶鬼那间屋子逃出来以后,她被那恶鬼堵了个正着,若不是百宝袋中还存有一颗魂钉,她怕已沦为那恶鬼口粮了。

    “如今我仙力受束,无法替你完全拔除其中残余鬼气,不过好在幻境已破,等今日一过,立即出了这鬼城便无事了。” 玄徽人魂耐心地与她解释。

    “幻境?假的?” 明遥呼吸一窒,“那——”鬼娘子?

    没等她将话问完,明遥便从玄徽嘴里得到了答案。

    “已经死了。多亏你百宝袋里带着仙山的灭鬼符咒。” 人魂弯眼笑了笑,“以些微仙力便可驱使,那鬼物已经不在此地了。”

    这么厉害?她怎么不知道百宝袋中还有什么灭鬼符咒。

    百宝袋里的法器,多是仙山按例份发给玄徽的,玄徽入元婴境多年,很多东西用不着,她便搜罗起一些凡人也可驱使的法器傍身,却没收过什么灭鬼符咒啊。

    疑惑一掠而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明遥后知后觉,屋内暗沉,想起玄徽人魂方才说的话,她忍不住凑近了些,看向人魂:“夫君,你是想起来了吗?”

    既然他方才已经提到仙山,还会驱使灭鬼符咒,想必是想起什么了。

    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幸亏方才初见人魂,她未曾说出,让他留在这里与鬼娘子成亲的打算,否则她痴恋玄徽的人设多少会有些崩盘。

    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候,等和离书一到手,自己就得上演一出伤心欲绝而亡的大戏。若是人设崩盘,这戏份逻辑不对,怕是会影响她回家的大事。

    如今倒是歪打正着了,明遥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只觉敲晕鬼娘子那段,她也算英勇。

    左右已经被仙山的人扔进了鬼城,事情能进展到这一步,也是老天和明女士庇佑。

    不如将戏再演得真切一些,如今越是表现出对玄徽的深情厚谊,届时拿到和离书,悲伤过度而亡的真实性也就越高,她回家也就越顺利。

    一念及此,明遥看向人魂的目光中就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热切。

    沉默片刻后。

    “我并非你夫君。”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人魂温温柔柔地笑着,温温柔柔地否认。

    还没想起来吗?明遥一顿,看人魂的神情不似作伪。明遥只能将心里的失望快速拾掇好,安慰自己,也不是大事,等人魂回归□□后就好了。

    随即再度看向眼前晕着的供体。

    如今鬼娘子已逝,那这供体便该是捡回了条小命,只是被鬼上身,又被她狠狠敲了一棒,大约要晕上三四日。倒是可以将她用百宝袋装着,一起带出去,也算积德了。

    她抬眼,正要与人魂商量,却见人魂又先她一步,拿起搁置在案桌上的百宝袋,提前将话说出了口:“我也正有此意。”

    他眼里含着浅浅笑意,与她四目相对。

    明遥心里诡异地漏了一拍。

    老实说,玄徽的长相很在她的审美点上,面冠如玉,是一张很标准的带着古韵的美人脸。

    只是她早就知晓自己穿书任务,加上玄徽平日里颇为冷淡,与她相敬如宾,她虽欣赏那张脸,这百年来却鲜少有意动的时候。

    如今百年过去,在鬼城里,也当真是见了鬼了。

    明遥慢吞吞地移开了目光,掩饰性地伸手朝案桌上摆着的桃酥饼抓去。

    却又被他拦下。

    “已过过香火了,活人不能吃。” 他眉眼间多了些无可奈何。

    将供体安置好后,又把百宝袋还给了她。

    “你昏睡了快一日,如今子时三刻将至,所有鬼物均需离开屋内,于街巷之间吞食香火,我们要准备离开了。待子正之时,定要出城。” 人魂伸手提起了那盏引路用的灯笼。

    “敛息珠你继续含在嘴里,一会儿随我出门,见到什么都不要说话。”玄徽人魂轻声叮嘱,语毕,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尽量,也不要哭出声。”

    见玄徽人魂说得认真,明遥点头如捣蒜。

    子时三刻,鬼食香火,正是恶鬼之力最盛之时。

    从前她在仙山典籍中也读过。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阵阵阴风吹起两人身上的红袍,明遥半躲在玄徽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出了门。

    先前一路奔逃过来的冷清街巷,如今已三三两两飘了好些鬼物,鬼物们皆着素衣,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城门的方向。

    而明遥两人身着红衣,又提着盏大红灯笼,在一众鬼物中格外显眼。

    “子时三刻将至,阿宁来得好迟啊。” 一道嘶哑的声音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说话的是一个男鬼,脸色死白,五官总体来说倒算清秀,只是一双三角眼,目光阴鸷,来回在人魂身上扫视,阴恻恻的,似是认识鬼娘子:“看来,阿宁你是很满意这次的男人了。”

    他的口中发出嘶哑难听的笑声,语气里也带着不怀好意的调笑,目光从人魂身上挪开,直盯着他身后的明遥:“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也能让你在这破屋子里待了一整日,都等不及接回府去。你再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与这小相公春宵一刻,要忘了这子时三刻的规矩了。还是年纪轻,死得早,没用过好东西。”

    这男鬼声音不小,引得周遭几道似有若无的目光看过来。

    明遥忍不住拧起了细眉,不是吧,都穿越了,都修仙界了,都鬼城了,怎么还有摆脱不了的流氓叨叨别人的床事呢,跟定点刷新投放的病毒似的。

    心里觉得晦气,明遥却没有吱声,她如今含着敛息珠,身上穿着鬼娘子的红袍,沾染了几分鬼娘子的气息,若是开口说话,活人气味外泄,就麻烦了。

    “你若羡慕,也可找个男人,春风一度。”

    玄徽人魂略微侧了侧身子,挡住那男鬼的窥视,好心建议。

    话音落地,对面那男鬼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神像是藏着把钩子般,阴森森地死死绞着玄徽不放。

    这就破防了?明遥有些懵,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瓣,该不会打起来吧,真要打起来,她该往哪个方向跑,活下来的概率会大些?

    一时僵持。

    玄徽手中提着灯笼,未有动作,那男鬼也只站在原地。

    良久,他突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阿宁,你今日的脾气可真好。”

    遭了。

    明遥身子一僵。

    虽只和那鬼娘子见了一面,但显然,鬼娘子并不是一个遭人言语挑衅后,还默不作声的温吞性子。

    怕是露馅儿了,她仓惶地又将头压低了些。

    正瞥见玄徽空着的另一只手掩在红袍之下,指尖露出黄符一角。

    是他提前从万宝袋中找到的最后一张灭鬼符。

    明遥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得慌乱。

    圆月当空,带着一丝寒意,她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

    剑拔弩张之际,“铛”地一声。

    不知从何处的一声绵长声响,原本就冷冷清清的街巷,彻底没了声音。

    先前那男鬼和三三两两的鬼物,都被这声响吸引,一个一个抬起了头,微张开了嘴,眸光黯淡。

    “子时三刻已至,众鬼闻香。”

    轻柔鬼魅的悠扬语调,带着丝丝寒意入耳,随即,明遥耳边便传来模糊不清的低喃,像是无数鬼物在她耳侧低低细语……

    好吵。都吵到她看月亮了。

    她不耐烦地堵住了耳朵,抬头望向夜空。

    目光一点点迷离。

    今晚的月亮……好红啊。

    红得像咸鸭蛋黄一样,滋滋冒油的那一种。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说起咸鸭蛋黄,她后自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这几日就靠啃着百宝袋里为数不多的橘子过日子。

    好饿。

    她是为什么好几日没正经吃东西来着?

    脑子里像是黏了浆糊,明遥不停地回想,却仍没能想出答案。

    耳畔又开始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嗡嗡作响,明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生出食欲。

    五脏庙急需上供,她没有心思再继续听耳侧低语,只偏头嗅了嗅,闻到身侧的香气,带着点苦味,不过总体还是香的。

    明遥的牙尖有些痒,食欲占了上风,张嘴想咬下去。

    “就快能回去了。” 几不可闻的一道声音。

    回去?两个字拨动了明遥的神经。

    “再一盏茶,子正将至,鬼城门开,我们就能回去了。”

    回去哪里?她额间一阵刺痛。

    “明遥,得救了,思政老师说这学期是开卷考!重点画在群里了,你记得看。”

    “明遥,200块,明天陪我去办年货,别一天到晚躺在家里,我怎么生你下来的,你一点也不像我呢?”

    “明遥……”

    “明遥……”

    “明遥,你好些了吗?”

    无数声音交叠,食欲渐褪,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什么,眼前渐渐清晰,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男子身上,她正被他抱在怀中。

    他低头看她:“你伤处残余鬼气作乱,我未料到你也会受影响,现在好些了吗?”

    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什么。

    明遥眨了眨眼,男子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得并不分明,却先一步喊出了此人的名字:“玄徽?”

    男子顿了几息,唇角的笑意淡了淡,方才应道:“我在。”

    得到确认,明遥背后一身冷汗,彻底清醒过来。

    玄徽二字像是她的一个锚点,她每每念及,都会有一瞬间的抽离。

    这是本书,并非她的世界。

    捂着还隐隐发痛的伤口,明遥从人魂怀中出来,四处看了看,眼下城门距她们所处的暗巷约有百米。

    周遭血气弥漫,城中恶鬼正享受着他们的饕餮盛宴。

    只看了一眼,明遥便收回了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抵着墙角蹲下,今日她的运动量已经太超标了。

    明遥看着月光下玄徽人魂映在地上的纤长人影犯空。

    直到不远处的城门发出一声闷响。

    一丝亮光透出。

    明遥心中一松:“能——”走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欣喜,一抬头,温热的血却溅在了她脸上。

    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玄徽人魂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她怀中。

    一柄镰刀穿透了他的身体,汩汩鲜血不断涌出。

    她面前不远处,方才拦住他们的那个男鬼把玩着手中剩余的镰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果然。” 那男鬼勾起一个狰狞的笑,“阿宁被你们吞了吧。”

    “先跑。” 人魂的唇角溢出血色,直到此时,他仍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温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将一个什么东西贴在了她的身上。

    明遥一向很听人话,退出半步,并未犹疑,转身便朝城门跑去。

    那男鬼倒也未拦她,仓惶之间,明遥只看见那男鬼径直朝着玄徽人魂走去。

    “阿宁成恶鬼六十年,最后竟栽在你一个凡人手里,还真没用。”

    男鬼看着倒在地上的玄岫,镰刀在他体内化开,又重新回到男鬼手中。

    “这一刀,算给了你一个痛快。”

    玄岫靠在墙上,从伤处涌出的血很快将身上鲜红色的衣袍染成深色。

    他要死了。

    玄岫目光偏过几寸,看向明遥渐远的背影。

    蓦地想起,他从前见过她一面。

    他与玄徽同胞,体内的力量,有一部分也与玄徽相通,他在鬼城沉睡的这几百年中,玄徽偶有力量外泄时,他的一部分意识便会附身到与玄徽有关的周遭之人身上。

    那是个黄昏,她半跪在玄徽身边,嘴里喊着玄徽的名字,让玄徽醒醒。

    而他附身在一个男童身上,带着玄徽的配剑匆匆赶来。其中剑灵见玄徽受伤,立即为玄徽输送灵力,又让她去取玄徽的百宝袋。

    知道玄徽没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起身跑远,身上的裙摆像是蝴蝶振翅,蹁跹起舞。

    好莫名其妙,像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与玄徽相通的那部分力量渐渐消退,他的意识也将抽离。

    那只蝴蝶却突然停下,又折身飞回来,给他递了块饼,让他不要饿着。指尖擦过他掌心的瞬间像是轻吻。

    很痒。

    如同现在,她重新折返回来,颤抖地擦去他唇角的血痕。

    ……

    咽气的瞬间,他想,怕成这样还要回来,她对玄徽当真…情深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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