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迎窗从未见过程雪案那般脆弱的模样,仿佛一个被抛弃的早产儿在破漏的襁褓里奄奄一息。她悬在半空中的手本想伸过去抱抱他,但犹豫片刻后,最终也只是收回来搭在床边,似乎在回应方才程雪案柔软的质问。
“这可是雪郎你亲自交代的事情,办好了也能让你脸上有光嘛,再说,那可是和你青梅竹马的姐姐——”
此时,程雪案已经从方才混乱的意识里抽离,他清醒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每每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她,而从洛迎窗口中说出的“青梅竹马”在现在的程雪案看来,无疑是一种无聊又刻意的试探和争风吃醋。
程雪案皱了皱眉头,他实在不喜欢洛迎窗像这样越了界,跟自己心目中无比圣洁的姐姐相比较,甚至想要超过姐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于是,本来还对洛迎窗抱有的微乎其微的歉意,一瞬间全变作了厌倦和抵触。
他没再理会洛迎窗的示好,沉默地翻身下了床,直接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就要离开。
“今晚不留下吗?”
然而,留给洛迎窗的只是“砰”地关门声。
男人还真是善变啊——上一秒还痴痴等你到睡着,下一秒就摆张臭脸一言不发。
洛迎窗不满地噘了噘嘴,拱着鼻子冷哼一声,迅速换了外衣钻进了被窝,转念一想,正好程雪案走了,她自己一个人独霸一张软榻,好不容易可以睡个好觉了——甚是妙哉!
自从那晚程雪案离开后,直到太子妃生辰宴当天,程雪案都没在春风酒楼出现过,韩煦一个人来同伙计们交流进展、沟通后续,还能脱离程雪案审视的视线,极为乐得两边奔波,仿佛这场偷偷的单恋和欣赏躲开了程雪案这片巨大的阴霾,就能够开花结果一般。
生辰宴当天,整个春风酒楼杯装点得金碧辉煌,大堂高悬鎏金宫灯,柔和的烛光映照在朱红色雕梁画栋之上,投下流光溢彩的倒影。而宴席则设在宽敞的露台,雕花紫檀长案上铺着织金云锦,银制餐具与碧玉酒盏相互映衬,低调且奢华。
最特别的当属洛迎窗设计的纸鸢装饰,各式彩绘纸鸢悬于廊檐之下,或轻轻旋转,或随风微微摇曳。中央庭院内还设计了放飞纸鸢的雅趣环节,流筝带着几位特别从中书令第借调来的侍女们,手捧精美纸鸢等候在此,好在宾客入座前,指引他们写下对太子妃的祝愿亲手放飞,将美好祈愿寄托于高天之上。
而韩煦一早便叩响了春风酒楼的门,最后检查了一遍各个环节的安排、布景的摆设以及人员的配置,视线便一直追随着有条不紊调动各方的洛迎窗,也不知道他当下的紧张是出于阿姐对这场生辰宴的反应,还是因为有幸能安安静静欣赏着洛迎窗的一颦一笑。
“都看入迷了,小心被发现啊。”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男声,可把韩煦吓了一跳,侧过头来见是程雪案,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程雪案莫名其妙地瞧着韩煦,那表情仿佛在说“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过韩煦也并没有多想,毕竟程雪案也是这场生辰宴的负责人之一,便认真交代起来:“来都来了,一会儿跟我一起接待宾客吧——说起来,你许久都没同阿姐见面了,出征这三年来,她念起你好多次呢。”
念及自己吗……
程雪案沉默许久,才拒绝道:“我不喜欢见外人,也不擅长说客套话。”
说罢,程雪案转身就走,也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去了哪里。
天色渐暗,琉璃灯光点缀夜色,贵宾们陆续到来。迎宾的金甲侍卫分列两侧,手持雕纹长戟,威仪森然。楼前铺着锦缎红毯,从中书令第选调来的侍女们身着水袖轻纱,手持琉璃灯盏,笑语盈盈等在旁边,听韩煦同各路权贵简单攀谈几句后,便一一迎进了酒楼。
宾客一踏入楼内,便听乐师奏起悠扬丝竹,悦耳的笙箫声余音绕梁,而数名美婢随之捧着雕花托盘奉上温润香茶,熏香袅袅间,突然爆发一阵嘈杂的争执声。
“堂堂太子妃的生辰宴,竟然也能让你这等不入流之人进了门。”
“太子妃生辰宴本是喜事,我不愿说些难听话扰了各位兴致,也素来不与倚老卖老之人争执不休。”
……
在宴客区周旋的洛迎窗闻声而来,见到人群外冷眼看热闹的风眠,有些急迫地询问道:“怎么回事?流筝不是盯着小王爷呢?怎么跑到纸鸢区了?”
风眠没什么情绪地解释道:“纸鸢区大受欢迎,流筝她忙不过来……范淳突然诗兴大发,想要赋诗一首赠予太子妃,便直奔了纸鸢区,正巧碰上在此处欣赏纸鸢的楼叙白。”
“没事,这边我来处理……还要麻烦风眠哥哥通知韩公子一起帮忙疏散围观的宾客了。”
“明白。”
话毕,两个人便迅速投入了各自的分工之中。
在此之前,洛迎窗从韩煦那里见过楼叙白和范淳二人的画像,而且就算仅凭两个人的衣着打扮和性格,也能立刻判断出眼前的两位各是谁。
方才一张认真思索的脸立刻挂上一副极为明媚的笑容,身着紫罗兰绸缎的洛迎窗一下便挤入了楼叙白和范淳之间,声音比乐师奏起的笙箫声还要悦耳。
“既是大喜的日子,两位公子何故争执啊?”
她那双漂亮的含情眼先是望向了楼叙白,然后最终停留在范淳身上,尚未开窍的范淳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瞥,顿时忘记了同楼叙白的争吵,张着个嘴巴突然哑口无言。
但楼叙白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骄傲地认为自己对美色的抵抗力,如果他甘居第二,这世上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而唯一能牵动他心弦的,唯有对药理的研究和求知欲而已。
于是,他照样不给洛迎窗面子,扬着高傲的脑袋,直言道:“你是何人?”
“小女乃春风酒楼的老板娘——洛迎窗,不知小女的安排哪里不合小王爷的心意,竟然让小王爷如此动怒?”
回过神来的范淳却是突然替洛迎窗撑起了腰,义愤填膺般道着楼叙白的不是:“他这个人最爱鸡蛋里面挑骨头,不管洛姑娘你如何心思细腻,他总有不满意之处,洛姑娘不必在意!”
楼叙白“啪”地一声将折扇在手心拍了拍,高声调侃道:“哟,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逞英雄,在美人面前搔首弄姿了?”
虽然洛迎窗的出现算是安抚了春心萌动的范淳,但楼叙白那边似乎还打算不依不饶。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越渐渐被疏散的人群传了过来,而那双琥珀般漂亮的眼眸,远比她的声音更清冷。
“是我疏忽了,纸鸢区大受欢迎已然人满为患,若二位还有意继续争执,还请移步后园,那里更为宽敞些。”
流筝向身边的侍女交代了几句,便缓缓走向了这边僵持不下的三个人,一身月白的长裙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更似飘雪,整个人的气质也更添几分月光般的清冷。
楼叙白循声望去,差点原地一个踉跄摔向身后的池塘狼狈地出了丑,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眼神却一直停留在流筝的身上移不开。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而这场冲突的全过程,尽被躲在屋檐上的程雪案看了个清楚,他不由又陷入一阵沉闷的悲情和思念里——原来不止是容颜,就连洛迎窗遇事的冷静和处事的智慧,都与自己梦境中的她一模一样。
犹豫再三后,他还是翻下了房檐,直接横在了两方之中,像是一位不速之客,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杀气。
楼叙白最先认出来人,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原来平兀侯也到场了啊,少年英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可是程雪案向来不是讲客套的人,直接转向楼叙白道:“小王爷自小与太子殿下交好,如今却大闹太子妃的生辰宴,实在是有损太子殿下的颜面……更何况,区区贵妃之兄,实在不值得你自降身段,与其纠缠不清。”
“你,你什么意思——”
范淳对平兀侯的名声只是偶有听闻,只是虽然他连小王爷都敢得罪,但对上程雪案那张极度可怖的脸,却有些退却。
程雪案对这个蠢货更是直言不讳:“范兄莫怪本侯心直口快,小王爷毕竟是圣上的亲弟弟,范兄仗着圣上对泠妃娘娘的宠爱便屡屡冒犯小王爷,更是对圣上的不敬——依本侯之见,范兄还是收起尾巴,谨慎行事为好。”
站在一旁的洛迎窗还是第一次见程雪案像这般端起侯爷的架子,以强大的气场和非凡的气度震慑所有违背他心意的人,如此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那一瞬间,她仿佛在程雪案的身上看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影子,一时失神。
后来,韩煦安抚好宾客后,也加入了这场调解,也不知道真的是几位人物的好言相劝起了作用,还是楼叙白和范淳分别在这场争执里颇有收获,最终还是暂时化干戈为玉帛。
不多时,夜幕之下,纸鸢渐次腾空,映衬着星河璀璨,犹如点点流光于天际翩跹。太子妃韩穗挽着太子楼玉骨缓步入席,众人起身相贺,酒楼内笙歌鼎沸,推杯换盏。
然而,这场生辰宴的主要功臣洛迎窗,却在一派热闹的氛围里偷偷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