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自己为何累极了,靠在男人胸膛上松懈下来,眼皮逐渐耷拉下来。
嘶——还不待她睡着,她突然睁开了眸子。
“怎么了?”
“好烫!”季厌皱着眉,伸手去摸自己手腕,却被人把住臂膀,放了下来。
“我看看。”
季厌有些迟疑,还是乖顺地将胳膊递给他,那袖子里隐隐泛着红光,匡星伸手拂过,那红光隐没,手腕上倏然轻松了起来。
可那东西消失的一瞬,季厌心中也怅然若失,她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有些茫然,“那是什么?”
不远处的结界内,季衡手腕上的镯子随着另一只镯子的消失,也失了光彩。
他双手鲜血淋漓,在衣袍上胡乱蹭了好几下,才抖着手去摇晃那镯子。
往日灵巧的镯子此刻恍若重若千钧,它无声无息的,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他的动作僵住了,抬头去寻季厌,却只见到匡星抱着她离开的身影。她的头埋在匡星颈间,从他的视角,刚好瞧见匡星轻蔑淡笑的眼神。
刚刚季厌传音给他的内容还在他脑中回响,什么叫匡星会放他离开?
什么叫让他离开咫尺之间之时,诛灭她的神魂?
她是料到了什么,竟叫他亲手诛她?情深意笃到转眼陌路,就在匡星的一个眼神之间。
短短几日,她究竟遭受了什么?
这一次,她又擅自做出了决定,一如千年前那次。
而这一次,他再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似乎,永远都救不了她。
无措与绝望在他的心中卷起惊涛骇浪,他却如同一块失了生机的枯木被钉死在原地,彻底失了反应能力。
他不该来墟镜的,明明他已想好永远陪着她,为何还要抛下她去管那屿国之事。
明明知道里面充满危险,还仗着自己的修为冒险进了,不,或许还有他的私心。
什么救人济世,什么修界表率,什么除魔卫道,什么宽和大度!
他又不是什么神仙,他有情感,他很自私!他只想护住她,爱着她,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若是叫他再回到一千年前,在苍生与她之间再做出一次选择,他不确定,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似乎,次次都选错了……
或者说,他看似次次都选错了,其实次次都没得选。
苍生不存,何处有家?
从一开始,她便注定了是被放弃的一个。
倘若……她能够自私一点,倘若……她没有认识他,或许,便会是另一个结局……
季厌的生活很简单,她睡在匡星的殿中,日日有侍女伺候着吃饭和陪伴洗漱玩乐,无甚烦恼。
“匡星呢?”
侍女给房里添了新的香,听说是九邙山下的村镇上供的,偏偏只有这一味香入了山君的法眼。
她边添着香,边答道,“山君大人寻常这个时间都在殿中议事,姑娘若是无聊,不如去院中转转如何?”
“原来可以出去的吗?”她从榻上坐了起来,穿好鞋往屋外走。
门口没有结界,然而她刚踏出房门,便被突然窜出来的狗吓得僵在了原地。
好在这狗没有咬她,只是在她身上嗅了嗅,又往屋内走去。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添香的侍女也不见了踪影,只隐约能瞧见桌后地上倒着一团灰色的影子。
季厌并没有往屋内瞧,见那狗路过自己,她拔腿便跑了出去,直到跑的远远的看不见院子才停了下来。
九邙山没有日夜,殿内无论何时皆是灯火通明。季厌走在陌生的长廊之上,举目皆是灰黑阴森的林木,与厚厚的白雪,不自禁抱紧了双臂。
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人,没有鸟兽,前面的一切似乎也掩埋在瘴气之下,看不真切。
她不想往前走了,可是再回头看,她也寻不见来时的路了。
季厌沿着长廊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感到有些累才靠着柱子停了下来。
天色似乎暗了下来,原还能瞧见五米之内的树木,眼下是什么也瞧不见了。
四面临障,寂绝无声,也许下一瞬便会从这团灰黑色的雾气中冲出什么东西。
她紧紧地将背抵在廊柱上,提防着四周的情况。
毫无动静。
片刻后,她松懈了几分心神,缓缓地坐了下来。
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她想,匡星应该回来了。
可当她再次站了起来,看着前方的路,她内心深处有什么声音在驱使着她,一直向前,她不该留在那里。
她走着走着,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提着裙子奔跑起来。
穿过一间间院落,她站在了一处凋敝破败的院墙处。透过院墙的缺口,她看见黑茫茫的天空骤然亮起一束稍纵即逝的白光。
有人!来不及过多思考,季厌随手摘了一盏灯,然后翻过墙,向树林中跑去。
林中太黑了,黑雾加之高大虬结的树木肆意生长,她只能凭着记忆与本能依稀辨别着方向。
深林中闪烁着微光,季厌越靠近,那道光越盛,只是走到近前才发现那并不是一束光,而是他们清空了一大片树木,在空地上点起的一道道篝火,以及一个围在外围的巨大的火圈。
周围的树木上贴上了符箓,没有符的位置也画上了金色的符文。
不知是什么针法,这些火光异常耀眼。待细看之时,一道寒芒悄无声息地穿破夜色,直逼面门。
“你是谁?”
“你又是谁?”季厌凭借本能侧身闪避开来,她一手提着灯,另一只手下意识地虚握。
“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来人喝道。
季厌不答。
一攻一守之间,借着光照,她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一个干练的中年男子,满脸青涩的胡茬。
男子眼下青黑,眼神却晶亮。对面女子只守不攻,每次他都感觉快要刺中的时候,她都堪堪闪避了过去。
这刻在骨子里的反应速度,只有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能做到如此。男子一击再次落空,这次,他选择了收手,“你不是它们。”
“能在这秘境里一个人活到现在不容易,加入我们吧,我们一起想办法活着出去。”
季厌问道,“你们是谁?”
男子正准备开口,身旁走上来一人,急忙小声提醒了一句,“山主禁止我们进来的。”
提到山主,男子神色微变,“我们是屿国清灵宗的,我叫夏柱,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门派的?”
屿国清灵宗?门派?季厌闻言短暂地迷茫了一瞬,“你们问的太多了,我叫阿厌。”
夏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摸了摸短而密的胡茬,“你也是来寻宝物的?看你模样……”
面前女子清瘦漂亮,穿着矜贵,提着一盏好看的灯。他原以为她是哪家大宗门里的天之骄子,初出茅庐,在这秘境中迷了路。
可他试了几次,都未曾碰到她的衣角,再说她这一身的衣服,未免也太干净整洁了些。
他突然停顿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回头看了看同样风尘仆仆的同伴,心下得出一个结论。
这女人不仅修为高,还很爱干净,就是话委实有些少。
夏柱好奇道,“你一个人来这里的吗?”
季厌看着他,点了点头。
夏柱眼神亮了几分,“能一个人活到现在,有些本事,看来咱们活着出去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季厌沉默不语,她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九邙山,匡星的地盘,除了匡星,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
只是他们又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他们周身并无妖魔之气,不是匡星的人……那便是,九邙山的入侵者。
季厌神色未变,抬眸再次看向身前两人,顺便扫了眼他们身后的那群人。
“虽然你可能是来寻宝的,但我可能要劝你放弃这个想法了。在找到宝物之前,我们倒是可能先死在这里。”男子勾起嘴角,不知是不屑还是嘲讽地笑了下。
忽然,他闭上眼耳朵微动,手下意识地把上了腰间的长剑。
片刻后,只听他扬声喝道:“敌袭!注意守阵,还是一样,这次我们争取再多杀几个!”
“会杀人吗?”男子望向她,故作轻松地挑了挑眉。
季厌点了点头。
有风带起她的裙摆与发丝,灯也微微晃动,她感受到了身后不远处出现的魔气。
“进来,我们一起杀了它们!”
它们,是谁?气息陌生又有些熟悉。
季厌轻跃而起,落在阵内,灯悬于身侧。在男子口中的“它们”出现在眼前之前,季厌的脑海中闪过这几日经常在房中见到的侍女的身影……
随着它们的靠近,强大的魔气瞬间将一切笼罩,整片林子黑沉如墨,唯有阵内还剩光亮。
众人守在阵内,黑雾越涌越近,触及树上金符,霎那间,金光雷光大作,硬生生将黑雾披散了不少,露出“它们”的模样。
它们,和人并没有什么差别,这是季厌看到它们的第一印象。
灰黑色的衣衫极易在夜中隐匿,它们行动迅捷,雷劈之下动作虽有些迟滞,却面不改色,毫不避让,直往阵中有人的地方冲。
火光照亮它们的面庞,五官精致,皮肤洁白,美得令人难辨雌雄。
季厌盯着其中一人脸上被雷劈过的伤痕,喃喃道,“它们……”
那伤口露出的地方没有半丝血色,像是被利刀划过的树干,边缘翘起,显露出里面的浅白木色。
“它们不是人,不会受伤也不怕痛,不过好在,它们也不会思考。”
夏柱的声音传来,他出剑速度极快,瞬息之间已同敌人走了几个来回。
与此同时,季厌身前也扑上来一人。
它面无表情地提刀劈下,季厌掠起迅速后退几步,那刀劈空的同时,它的胳膊以一个极为扭曲的角度将刀再次提起,袭向季厌。
刀尖逼近,季厌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只是一闪即逝,她怎么也抓不着。
此刻,她似乎应该去想匡星,或许应该叫他来救她才是。
季厌心中刚有这个念头,便被她再度压了下去。在匡星身边,她觉得好似一切被蒙上了一层雾,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想着匡星,接近匡星。
离得越近她愈发贪恋他的温暖,他身上那光滑冷硬的鳞片,甚至也让她觉得带着淡淡的暖意。
但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困在一个人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只围绕着那个人打转,她好像连自己是谁,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忘了……
或许不是好像,她是真的忘了。
刀光剑影将她藏在记忆深处的本能唤醒,待再次反应过来之时,她的手中正握着不知何时召出的灵剑,身子轻折,一个翻转提身跃起,翩然落于“它”的身后。
灵剑光芒一胜,剑刃划过“它”的脖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季厌目光一沉,手中一个使劲儿,灵剑往里深入几分,不过只是将划痕加深了些许。
伤口逸散出淡淡的魔气,季厌正打算细看,一抹寒芒从眼前划过,逼得她不得不撤了剑,后退几步。
此刻,她心中略微有了些猜测。
能肆意在九邙山行动,还带着匡星身上的魔气,“它们”极有可能便是匡星的仆从。但是它们没有灵智,也不会开口讲话,像是被创造出来只负责杀人的工具。
“它们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在一片厮杀与刀剑碰撞中,夏柱听见季厌的声音,抬臂将脸上的鲜血胡乱地蹭了蹭,一边应付着前面的敌人,一边忍不住嘲道,“它们哪是要杀我们,它们是要杀了进来的所有人。”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忽然高涨了几分,骂道,“这鬼地方,这些鬼东西!打也打不过,出也出不去!老子还就不信了,就这鬼地方,真能让爷爷把命折在这里不成!”
季厌有些听不懂他为何有如此大的怨愤,九邙山属于匡星的地界,擅自闯入他的地界,依照匡星的脾气,杀了他们确实像是他的作风。
何况,他们现在不仅仅是在九邙山晃荡,更是直接杀到了匡星寝宫之下,匡星没有直接出面来解决他们已是幸运。
季厌只是想着,并没有出声。她隐隐觉得他们被困在此的无助与反抗,也让她有些感同身受,仿佛被困住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