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意识中渗漏入一束光，于是江询昭睁开眼睛。

    视野的尽头是惨白刺目的天空，其下是锈红色的细沙，打着旋席卷过一片狼藉的地面。

    锈色龙卷是647星的标志性现象，她眯起眼睛，试图转动头部，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回忆慢慢涌上，填补了意识的空白。

    第三次异种动乱后，异种带走了一批流放星球的人类，并建立了一个规模堪称恢弘的实验基地，在此开展人类和异种的基因混合实验。

    不仅如此，异种还将实验相关的视频，大规模地投递到了蓝星的各个讯息接收站。

    这引发了蓝星联盟的震怒。蓝星和周边行星爆发激烈的舆论，要求联盟局速速行动，终止一切实验，毁灭647星。

    联盟局迅速反应，这个重任被派给了特别行动队，任务要求是直接摧毁整个星球。

    而江询昭接到的具体任务则是，她和她的小队将担任前锋，击破保护屏障，摸清试验体的具体位置；随后，接应的队员会前来将试验体安全转移到另外的星球；最后，启动星球粉碎程序。

    周边没有异种存在，那么现在的阶段是，周边的异种已经被消灭，但星球尚未被毁灭？

    不对。

    异种的质感是粘稠的、沉重的，像肉类变质后表层的黏液，其中夹杂着坚硬破碎的外壳，沉陷其中时绝对不会有这样柔软蓬松的触感，不会有恰到好处的重压。

    异种所在的星球也不会有检测仪的规律声响，更不会有消毒水的气味——

    江询昭猛地坐起身。

    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梦，或者说，是意识海的一场扰动。

    “你醒啦。比我预计得要早一点，身体感觉怎么样？”

    江询昭循声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含笑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江询昭的视线顺着她灰白毛躁的发丝、深陷的眼窝和眼尾的细纹游走一圈，一时有些恍惚。

    “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像睡了很长一觉，”她开口，声音有些哑，“周老师，您最近是不是又没有好好休息？”

    周衡握住她的手，笑意难掩疲态：“善后工作很多。现在到了收尾阶段，各个部门来来往往的很是麻烦，你能现在醒来真是太好了。”

    江询昭想要继续问下去，周衡摆摆手，递给她一杯热蜂蜜水，做个噤声的手势，声音柔和：“你吸了锈尘，嗓子没恢复，少说一点，我来说。647星球已毁灭，试验体基本安全转移到13号小行星，雪梨、小橘和砂糖都跟过去了。”

    医疗室里总是被调节到最适宜的温度，江询昭却无端感到有些冷。

    她问：“是启用的二号计划吗？13号小行星现在已经是‘死行星’了？”

    “是，”周衡轻叹一声，“联盟局那边咬死不同意把试验体留下，好在系统开启非常成功，13号行星现在已经不能被任何设备探测到，同时开启了漂流状态，可以自动规避巡航的飞行器。”

    江询昭微微皱眉：“那钥匙呢？”

    “沿袭了你设计的程序，钥匙是你，可以开启三次。”

    “只有三次……”江询昭摇摇头，声音低下去，“万一出现暴动，和斗兽场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周衡宽慰道：“除了她们，我还派去了两批精锐，即使有意外，也完全可以稳住局面。”

    顿了顿，她才说完后面的话：“但目前我们面临的麻烦事是，元老院即将换届，董女士收到了一些私自操纵系统的指控，联盟局抓住这一点，趁机关闭了特别行动处的一切权限，并准备封锁B-01号小行星。”

    周衡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但显然，这是个再棘手不过的问题。

    蓝星联盟的两大势力是联盟局和元老院，两者在如何对待异种的问题上存在巨大的差异。

    联盟局是主战派，希望不断增强力量，彻底摧毁异种及其所在星球；元老院是主和派，希望可以互通语言、达成协议，实现共存。

    特别行动处下设特别行动学院与特别行动队。行动处名义上独立于这两大势力、为解决潜伏在周边行星的寄生异种问题而设立，实际上同时受到这两大组织的监督和制约。

    周衡作为处长，更贴近主和派，包括整个特别行动学院的教育方针，也更多是为了和平解决异种问题而设立。

    联盟局对此非常不满，已经想要抓把柄很久，这下终于逮到了元老院负责管辖特别行动处的董和峰，意图借此废掉特别行动处。

    剿灭异种的权限和责任，就被联盟局收回到了蓝星学院和蓝星行动队。

    周衡对她陈述这些情况，肯定不是想要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已经有了考量。于是江询昭问：“那我下一步需要做什么呢？”

    “去蓝星，蓝星学院，”周衡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她，“你的身份档案已经做好了，明天去报到。三个任务，第一，完成课程后争取进到联盟局，走到越高越好；第二，你是13号行星唯一的钥匙，处理和应用权都在你，好好利用；第三，去找一个人，他的资料也在里面。你先翻着，我和你详说。”

    这个权限给得太高，江询昭很快反应过来：“那我以后还能和您联系吗？”

    周衡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江询昭不再追问，开始翻起第二份资料——

    谢知恒，新历966年生于蓝星，性别omega，精神力S。母亲、父亲均为alpha。母亲谢谨担任联盟局统筹规划部部长，父亲陆则安在联盟局精锐队担任前锋统帅。新历982年毕业于蓝星皇家学院，毕业后独立执行任务三年，多次解决非寄生S+级危机。

    没有隐瞒、没有涂改，显出一种令人舒适的简练和干净。

    “他在蓝星很有名。但蓝星的人之前没有解决寄生危机的权限，你长期在外，和他不是一路，应当没听说过他。”

    “没有，”江询昭摩挲着纸张的边角，低声问，“您的意思是…想要培养他做元老院继任人？”

    “你明知道我最希望谁做继任人，”周衡定定地望她，对视片刻后，视线落到了资料上青年的照片，“不是他。只是他是目前所知的，未来唯一能力可能与你比肩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可以为你所用，或至少不是敌人。但万一你们不得不走上不同的道路……”

    周衡顿了顿，很轻地收尾：“只要你还在这条路走下去，就不要手软，也不要顾及我。”

    这句话说得太重，比起派任务。更像是托孤。江询昭的心也沉了几分。

    又扫了一遍资料，她问：“我记得蓝星不太喜欢用omega，他怎么做到的？”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精神力非常强，他可以将信息素中的吸引力转化为压迫感，影响和alpha能造成的影响是一样的。所以在明面上的档案里，他一直是alpha。”

    江询昭再次细致地看了一遍资料，将它递给周衡：“相关的信息我都记下了。”

    她知道这份资料自己是不能保存的。在信息时代，还用纸质材料记载的档案资料，基本是非正规渠道获得、需要阅后即焚的东西。

    周衡接过资料，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以他的出身和履历，我知道肯定会不太好相处。你尽力就好，不用一定要什么成果。”

    放在桌子上的通讯器突然响起，周衡拿起通讯器应了两声，转头对江询昭说：“接你的飞行器已经到了，准备准备出发吧。”

    “周老师。”

    江询昭本来想问，特别行动处还有机会吗？她们真的还能再见吗？悲伤的预感愈加强烈，她却找不出一个适宜的表情，也无法把这悲伤说出口。

    周衡走到她身前，她也只是沉默地站起来，周衡给了她一个久违的拥抱。

    “多多保重。”

    “您也是，记得养好身体，多保重。”

    和周衡擦肩而过的瞬间，江询昭听见周衡低低的一句：“为希望，为明天。”

    ——是《夜航宣言》的最后一句，也是特别行动学院学生再熟悉不过的誓词。

    江询昭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压下心中酸涩之感，迈步向外走。

    离开医疗室前，她又望了一眼安静躺在桌子上的、她自己的通讯器。在特别行动处的这十年，她拥有过老师、同伴、为之奋斗的东西。

    而现在，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除了一点星际通用货币和她的常用武器之外，她并没有带走什么。

    很多东西都存在暴露身份的风险，什么都不带是最安全的，况且那些真正重要的，都在她的脑海中。

    她走出大楼。这里仿照蓝星制作了天气系统，此时是晴天，阳光落在身上，留下让人踏实且安心的温暖。

    特别行动队虽然出不了这个星球，但训练还在继续，整齐的口号声遥遥地传来。

    江询昭脚步不停，进入飞行器，坐上了驾驶位。

    飞行器已经提早设置了自动巡航路线，不需要她动用精神力驾驶。

    室内被枯燥的机械轰鸣声填满，她陷在座位中，望着窗外漆黑而寂静的宇宙发呆。

    她其实还有很多无法问出口的疑问。周衡到底希望她和谢知恒成为什么关系，和之前任务小队一样的搭档吗，可是从身份上就无法互相信任的两个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建立起那样深厚的羁绊？

    此外，S级的精神力虽然稀少，但是在特别行动学院中也有不少，周衡为什么能断定谢知恒的精神力会发展到S+级别？

    让她接近谢知恒这一任务，究竟是完全的公事，还是带有无法言明的私心？

    这些问题即使问了，周衡也不会给她回答。她只能亲自去找答案。

    路程还有很远，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入睡以前，记忆里晃过的是档案资料中的那张脸。

    那张照片摄于他毕业三年后，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到蓝星皇家学院领奖的表彰典礼上。

    为他授予奖章的校长站在他身畔笑得和蔼，他则面无表情，薄唇微抿，漆黑的眼瞳紧盯着镜头，看不出情绪。他比校长还要高一些，由于穿了修身的制服，出生入死的杀伐气被纯白的衬衫和稍显繁琐的、挂着层叠银链的外套遮掩，显得他愈加挺拔且清瘦，像一把隐藏入鞘的、锋利的刀。

    她开始有些好奇——

    这把刀会永远保持这样凛冽高傲的姿态吗？他会甘愿被她握在掌心，还是会与她缠斗厮杀、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