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嘉十七年，春三月。
距离平饶的蛮族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年，当初梁州的卫所指挥领兵将蛮族人驱逐出境也被京城中人津津乐道了好一段时间。
可天下大事何其多？对于京城而言，纵然宿州的血再热，到京城的时候也已经凉了。
何况时间早已过去三年，春闱也过了一轮，一个边陲小镇被入侵的事自然也比不上春闱放榜来得热闹。
京城东市的坊间，住着十来户人家，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都是多少和当今那位沾点远亲。
正数进去的第三个院子便是圣上之前赐给薛国公遗孤薛青梧暂住之处。
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四进院子的薛府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当初圣旨下来的时候何人不说帝王心念旧臣，恩泽天下？
据说那薛青梧当场便涕泗横流，说见君如见父，再造之恩，愿为君王万死。哄得那君王又赐了许多金银财物，这下大家更是纷纷说天家不忘开国之臣了。
君王曾怜薛家子孤苦，曾说只要他愿意，他还是朝廷的薛国公，不必降为郡公再袭爵。可薛青梧却拒绝了，他怎么说的来着？
“臣得陛下眷顾陛下驱遣，本不应有奢求。只是父母尸骨未寒，弟妹死于非命，此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但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效仿先祖踏平蛮族、手刃蛮王。臣万死不辞。”
当真傲气得很，又至诚至孝忠心耿耿。
君王哪里有不体恤的道理？只是自古以来勋贵不可入朝为官，这是曾经太祖皇帝定下的铁律，当今圣上也没有违背的道理。
可晟嘉帝看着一脸病容的薛青梧，想着他才经历了家破人亡，到底给了他一个机会。
晟嘉帝与薛家子相约三年之内，暂不授爵，允他去国子监学习，若三年后能够高中进士便许他为官；若不行，便只可按照郡公袭爵了。
薛青梧叩首几乎要把宫中大殿的青石板磕出一个洞，还是帝王看不下去，让首辅将他扶了起来。扶起来的时候薛青梧的额头早已红肿了。
晟嘉帝心下感慨，宽慰一通，让他下去好好守孝、好好休息。三年孝满刚好就是科举之机。
今日便是放榜之时了，白术在门口张望着，来来回回踱步，手紧张的搓来搓去，口里止不住的碎碎念，“怎么还没来呢，怎么还没来呢……到底中没中啊。”
“呸呸呸！姑……公子肯定高中三甲！”说话的人是听雨。
小丫头这三年长高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练得更勤快的原因，她个头比起同龄的白术竟还高了两寸，皮肤是健康的浅浅的小麦色，肌肉紧实，眉宇更是间是一副飒爽的模样。
白术撇撇嘴，辩解：“我那不是紧张吗？公子不是也紧张极了，今晨茶水都喝了三泡了。”
“还当在宿州呢？这么编排主子，被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听雨双手叉腰就要训白术。
正在此时，一阵锣鼓声从街口传来，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红袍，端着木盘的兵部小吏，盘子铺了一层红绸，里面是一个写了“捷报”大字的红封。
小吏身后则跟着两个打鼓击锣的卒子。卒子后面则有数名举着“进士及第”红旗的力士，队伍后还跟着乌泱泱的一群街坊，热闹非凡。
只听那小吏声音洪亮又喜气，“宿州平饶薛青梧，晟嘉十七年二甲第五，赐进士出身！”
方才还要训白术的听雨一下跳了起来，冲进府中，大声道：“公子！公子！中了！是二甲第五呢！”
留白术一个人喜气洋洋的在门口朝着报喜人道谢又给大家散了随喜的铜钱，再将人迎入府里喝口茶。
正喝茶的薛青鸾听到听雨的声音猛然握紧了手中茶杯，猝然起身。
“当真是二甲第五？”
“真真的呢！报喜的人都到府中了！”听雨脸上难得一片喜气。
薛青鸾深吸了口气，许久才放下杯子，待觉得自己的声音不会再颤抖了，才开口道，“赏银准备好了吗？得请各位大人喝杯茶水”
“公子放心，白术在堂内招呼着呢，请酒水的银子都准备好了。”听雨笑着回达，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薛青鸾拍了拍她的背，“你家公子中举是好事，哭什么？走，随我去招待客人去”
薛青鸾才走到前院大堂，为首的小吏便嘴上说着恭喜，手里将红绸托盘往薛青鸾方向递了半分。
这些三甲进士指不定哪位就是未来的阁老，再次也是个地方父母官，前途不可限量，他们这些小吏能够打好关系实在再好不过。
小吏想着，面上更和气了许多，又提醒了一嘴，“薛公子接着吧，后日陛下在上苑举办琼林宴，邀三甲进士共饮，薛公子可要早些到。”
薛青鸾双手接过红封，又对着听雨使了个眼色，听雨便取来了早早包好的红包，给送捷报的人每人散了一个，“多谢大人提醒，日后若有共事之时，还请大人多赐教。”
那小吏掂了一下红包重量，面上笑得好像要开出花来，“好说好说，公子这般年纪就高中二甲未来前景广阔，是咱们往后仰赖公子。”
众人又相互恭维了几句才散去。
薛青鸾又要应付一番那些来递拜帖的同年、要送礼的商户、甚至还有些试图榜下捉婿的朝臣士族，到入夜快宵禁才消停了下来。
傍晚薛青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她如今年岁十九，模样较三年前又长开了许多。
远山眉被她精心修成了平眉，稍微压了一下那双眼尾上翘的丹凤眼依稀露出的锋芒。刻意的风吹日晒下，皮肤并不白皙，却因为可以的锻炼肌肉紧实流畅。
她面上没有粉黛，身上也无环佩叮当，看起来虽比武者羸弱了些，却也是个翩翩公子。
若是薛青梧还活着，若是他的病治好了，会是现在自己的样子么？
若是薛戎还在是什么样子呢？若是小团儿、薛青蔓长大了……
薛青鸾伸手抚摸着镜面，她曾经那些隐秘的渴望、不甘，那些脑中叫嚣的欣羡、嫉妒，都随着平饶陷落在了三年之前。
后来她曾回过宿州，和王琚、石头等人一起将逝去的人重新入土为安。她还记得石头崩溃的样子——指甲掐进手里，血流进地理，对着坟茔泣不成声。
所有幸存之人都是这幅模样，原来有的世道，就是以命相搏也护不住想要保护的人。
“凭什么！凭什么啊！我要他们一起死！”石头领着几个流民操起木棍就要往梁州而去。
“站住！”
“你知道他们多少人吗？知道他们有什么武器吗？你见得到他们的面吗？你们这么去和送命有什么差别？”
薛青鸾的话字字句句震耳欲聋。
流民们顿住，剜心刻骨的痛从心口蔓延开，眼中是赤红的杀意，“那又如何？我们还有什么，我们还怕什么！“
“给我十年！不能复仇，我将项上人头送给你们！”薛青鸾目光如炬，掷地有声，“但我要你们帮我，你们既然说一无所有，那你们敢不敢同我一起赌一场？”
石头眼中蔓延的杀意直指薛青鸾，可那个纤细的女子独自站在薛国公府剩余的众人面前，甚至伸手拦住了要上前对峙的听雨和小队长王琚，盯着他们丝毫不退让。
“怎么，都是家破人亡的人，我一个女流都敢赌，你们不敢吗？”
“谁不敢了！”石头上前一步，猛地把手中的木棍杵到地里，大声道。
“很好，王琚，这些人交给你了，当初亲卫怎么练的如今怎么练他们，三年后我要一个我们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薛青鸾转身看向王队长。
因着失去兄弟，同样双目通红的王琚对着薛青鸾拱手，郑重道，“属下领命！”
可他们不知道，薛青鸾也曾在兄长的无名冢前坐了一夜又一夜。
三年，终于过去。
薛青鸾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面容清冷如月，带着疏离，薛青鸾对着镜子里的人弯起唇角来。
开始时镜中人眼底还没有笑意，片刻之后镜子里的人就成了一个眉眼俱笑的名士模样。
不能一击必杀的时候，务必忍耐。忍耐恰好是薛青鸾最擅长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