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提着灯已不知等了多久,见内侍官扶着薛青鸾出来,连忙上前从内侍官手中接过自家醉醺醺的、路都走不直的“公子”,又招呼着白术一起将她扶上马车。
“怎么醉成这幅样子?”听雨一边拿丝巾沾了水擦着薛青鸾额头的汗一边道。
谁知下一刻薛青鸾就懒洋洋的立了起来,随即靠在马车座椅靠背上,眼神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无事,不过是醉了才好脱身,总不能真认了王炳这个座师。”
听雨闻言放下心来,“我就担心公子喝醉了酒说了不该说的。”
薛青鸾笑着从听雨手中接过丝巾胡乱洗了把脸道,“若说了不该说的哪里还回得来?今天倒是可以睡个好觉。”
斗转星移,月沉日升,次日太阳还不曾升起,薛青鸾便已起身束冠,顺带在院中站了会儿桩。
午时未到,宫中便来了薛青鸾被擢选为庶吉士的旨意,今日就要去翰林院报道。
看着乍泄天光,薛青鸾真实感受到她好似一颗丢进泥地里的种子,在诡谲阴暗处呆久了,重新开始生长。
本朝一向有着非进士不入翰林,非庶吉士不入内阁的传统。而内阁一般是一位首辅一位次辅并三五位阁臣,权力与丞相无异,故而庶吉士往往有储相之称。
新进的庶吉士虽没有什么真的涉及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他们去做,但也需要整理各地来的邸报、历年公文、甚至草拟一些晟嘉帝的批文。
他们偶尔也会被拉去记录内阁会议,便听到上峰间为了兵部决算超了去年预算三成、皇宫的破旧宫殿要不要重新修缮等大大小小的问题大吵特吵。
在这样重复的事情中慢慢学会一个国家的运作。
中午翰林院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几个这次新被擢选上的庶吉士难免趁着饭间相互认识一下。当然也有凑到自家座师或者哪位大人前去卖乖的。比如那位探花郎乐鸿朗便凑去了吏部侍郎。
“青梧,你昨日喝醉了不知道,咱们这位乐探花昨日可是出尽了风头。”说话的人是这次二甲第七名章云郝,那张娃娃脸哪怕是在和薛青鸾说小话也是极其讨喜的样子。
“哦,乐探花风度翩翩,出彩些也正常。”薛青鸾眼里似乎只有吃的,又夹了个排骨放在自己碗里,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匆匆说完话吞了口饭就开始扒拉排骨,“云郝兄,这道菜好吃,你也多吃些。”
章云郝有些无语,他觉得薛青鸾面善有心交友,谁知这看起来风度偏偏也差不了探花郎太多的薛青鸾竟满心都是吃的?可见昨日琼林宴醉酒不是装的。
章云郝憋了一肚八卦话想找人说,薛青鸾既然没拒绝他也不想放过,见大家各做各的没人过来,便继续道,“我给你说,昨日你走后那探花郎又是又是吟什么‘道冠二仪始,风高三代英’,又是唱什么‘是日巡游处,晴光远近同’,当真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薛青鸾吃完最后一口饭才笑道,“乐兄才华横溢,也难怪陛下亲点探花。”
“那你知道昨日屏风后的人是谁吗?”见薛青鸾不和自己同仇敌忾,章云郝转了个话题。
“谁啊?”
“清河郡主!”章云郝见她不知道,得意的挤眉弄眼。
清河郡主的往事和身份在勋贵圈也算出名,薛青鸾怎会不知道清?且昨日清河郡主那般出场,晟嘉帝的意思是什么也再明显不过,众人都心照不宣。
她取了一方帕子擦干净嘴,整理了一下仪容,不忘提醒章云郝,“郡主好歹是女子,深得太后、陛下看重,云郝兄切莫妄议。”
“嘿!你年纪轻轻怎么和个老学究一样无趣。”
恰好章云郝也吃完了,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回了翰林院。当然斗嘴只是章云郝以为,薛青鸾看来倒像是耳边绑了个唧唧喳喳的鹦鹉。
有句俗语是“说曹操,曹操到”,按说乐鸿朗是探花,今日封了讲学,应往宫中待招伴驾,谁知薛青鸾和章云郝才进屋内,便和乐鸿朗打了个照面。
房中此刻除了薛、章二人便只有乐鸿朗。他一身庶吉士、讲学的制式青衫,看起来萧萧肃肃,压不住一双桃花眼的风流之气,正坐在自己位子上抄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见薛青鸾进来,乐鸿朗开口,“薛贤弟昨日可谓与平日大不相同,出尽风头啊。”
他声音听起来好听,可这话却没带什么笑意。
薛青鸾神色迷茫无辜的看乐鸿朗,“实不相瞒,在下自幼多病,到京中才养好,平日也不敢饮酒。昨日琼林宴不可不饮,三杯之后头脑便混沌得很。昨日是发生了什么吗?”
“你!”
见乐鸿朗被梗得说不出话,章云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薛青鸾依然是一副无辜模样,道,“乐兄,我是真的不知道,今早起接了任命就来翰林院,这会儿头还痛着呢。”
“你最好真的不知道。”乐鸿朗盯着薛青鸾片刻,冷声道,说罢便扬门而去。
章云郝探头探脑的看着乐鸿朗的背影,声音有些欠兮兮,“他好像看不惯你。”
薛青鸾还是一脸莫名其妙,“人和人本身也讲究投缘,比如我与章兄就投缘。”
“也是,”章云郝眉开眼笑,又道,“昨日之事你真的不记得啦?”
“章兄,我真的自幼就不曾饮过酒。”薛青鸾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无奈道。
章云郝文言也不再追问。两人休息时其他同科庶吉士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下午他们的任务便是整理上个月处理的公文档案,待到可以返家已是黄昏时分。
薛青鸾站起来稍微揉了揉额角,披了个外衫往回走,才出翰林院便被一个跛足的婢女拦住,正是昨天簇拥在清河郡主身旁的婢女之一。
“薛公子莫急着走,我家郡主有请。”
她一身男装却不曾像薛青鸾一样刻意伪装自己是女子,描眉点唇一样不缺。虽然跛足,口气却无分毫怯懦。
薛青鸾回想起章云郝吃饭时候那副欲言又止的德行,心里瞬间就明白——大约自己也是雀屏待选之人。
清河郡主身份摆着,任谁也不会在翰林院门口直接拒绝她的邀请,薛青鸾也不例外。
随后薛青鸾就被跛足婢女引到了烟云楼的一处雅间。
烟云楼乃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到夜间还有教坊司的乐伎奏曲作乐,背后之人是非富即贵,也是不少贵人喜欢聚会的风雅之地。
薛青鸾才到雅间门口,便听雅间中传来清越的琵琶声,一名男伎唱着如今流行的调字,咿咿呀呀煞是动人。
那跛足婢女敲门三下就听一个略有些粗粝的女声懒洋洋的道,“进来。”
薛青鸾推门而入。
雅间内先入眼是一男一女两名教坊司伶人,然后便是一个红木屏风,屏风后是一个茶桌。
一名红衣女子头戴帷帽则靠坐在茶桌后的软椅上,喝茶听曲吃点心,好不悠闲。她的两侧各立着两个女婢,看不清模样。
这幅装扮,不是昨日琼林宴上现身过的清河郡主又是何人?
薛青鸾对着清河郡主一稽首,“不知郡主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清河郡主一摆手,两位伶人便安静的行礼退下,几个婢女安静的将屏风撤开,露出里面的清河郡主来。
“本宫召你何事……薛卿如此聪慧,岂会不知?”
“下官不知。”薛青鸾摇头,唇上带着自然而然的笑。
清河郡主冷淡的“哼”了一声,颇为不快,“那我便直接说了,昨日琼林宴,本宫见你有趣,想招你为本宫夫君,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薛青鸾见过爽利如自家母亲赵茹,娇柔如宋知月,温柔如听雪,活泼如听雨,或者是自己这样挂着和善面孔却把心往胸腔里埋的谁也见不到的。
可无论是谁,在薛青鸾的认识里也不会直白的对第二次见面的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郡主,下官不敢。”她垂着首,睫毛微微颤动,声音却平稳得很。
“为何不敢?”清河郡主声音冷了几分。
薛青鸾此刻已经过了方才错愕的时间,平静道,“因为下官父母弟妹三年前皆为蛮人所杀,此仇不共戴天。家仇未报,不敢误人。”
这下轮到清河郡主错愕了,“我还当你同某些人一般觉得我貌丑。”
“美丑岂在皮囊之上?”薛青鸾淡然应答。
清河郡主忽然起身,慢悠悠的走到薛青鸾身旁,若有所思的绕着她走了一圈。
忽然清河郡主笑了,薛青鸾松气的刹那,只听“嗖”的一声,清河郡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小匕首,刷的就贴到了薛青鸾脸上。
寒光凌冽,刀锋冰冷。
“是吗,不在皮囊之上……那我毁了薛卿的皮囊如何?”
清河郡主声音如砂砾粗滞,带着笑意。周围婢女眼观鼻鼻观心,好似眼前事情不曾发生,一动不动。
“郡主说笑了。”薛青鸾也一动不动,任由冰凉的铁片拂过她脸颊。
滴答,滴答,滴答。
更漏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