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质

    第二天,萧察将近几天外面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阿蘅。

    害怕吓到她,他没有提溧阳县被屠的情状,只说义兴周氏的逃犯已经找到了,有关那一场战争对战败者一方的审判也已经结案,这些再与她无关。

    “县官惩罚了那个农夫,他被抓去做苦力,服三年劳役。待他出来,我再想办法让他改判流刑,他此生应无再出来祸害人的道理。”

    “至于那个木匠,他罪大恶极,死的也不算冤枉,赔付他的妻儿一笔钱,他们就主动撤案了。”

    阿蘅听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数月以来她一直为各种未解之谜,为自己的前途胆战心惊,如今苦尽甘来,突然云开月明,她竟然有些惶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萧察明白,她一定是吓坏了,这也在情理之中。

    他凑近一点,在她耳边笑,兴高采烈地告诉她:“你自由了。”

    他笑起来极好看,像三月的艳阳天,牙齿白白的,脖颈上的脉搏牵动脸颊两边麦色的肌肉,看起来很生动,阿蘅被他感染,也笑。

    “这是真的吗,我难以置信。”

    青色的倩影撩动着穿堂而过的风,阿蘅喜悦道:“谢谢你,萧将军。”

    “许多疑问,许多纠结,都在一瞬间瓦解,幸福来得突然,以至于我无法接受,萧将军,请你再告诉我一遍,这是真的吗?”

    阿蘅攥住他的胳膊,萧察放松身体任她抓住,又重复一遍:“是真的。”

    “你自由了,阿蘅。”

    阿蘅说:“我真是太幸运了。”

    经历了那么多无妄之灾,这个女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没有为灾难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唉声叹气,反而看着萧察的眼睛,神情坚定,语气温柔地跟他说:“我遇到了很多好人。”

    “希望我不会再给别人带来麻烦。”

    萧察心动了,他反过来两手扶住她的肩,郑重其事地告白:“什么麻烦?”

    “你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麻烦,你有这世间最宽广的胸怀,最坚韧的内心,最顽强的意志,你也不应该感激任何人,因为你最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啊,阿蘅。”

    “你现在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说离开这里的话,且在这里把身体养好,我,我会帮你找到你的家人,但是在那之前,请你好好养病,请你保重。”

    他喃喃地叹息:“倘若你再经历一遍……我真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目光灼灼,让阿蘅的心里升起一股缱绻的柔情,她答应他绝不乱跑,又告诉他:“我暂时没有寻亲的打算,过去的半年,我一直心存对亲人的执念,困囿于亲情的牢笼,也是这种执念,支撑着我求生。”

    “如今一朝散尽,我只想靠自己而活。”

    “况且,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我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们,万一他们全都不在了,而我总是要活下去的。”

    “不劳将军太费心,有缘自会相见。”

    尽管她说的很英勇,可是从她低垂的眼眸,躲闪的表情,手指勾弄衣角的动作里面,萧察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担心结果会让她失望而已。

    正待他要出口安慰两句,阿蘅又支支吾吾道:“不过事在人为,倘若将军能帮忙一二,我也感激不尽。”

    萧察被她的小女儿情态逗笑了,阴阳怪气地附和:“有道理,那本将军就帮忙一二吧。”

    阿蘅怔了一下,羞恼地回看他。

    ——

    萧察教她看书,他说:“失去记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那样谁都能来欺骗你,谁都有可能伤害你,而知识会教给你辨别是非的能力,知识能让人清醒。”

    阿蘅悟性很高,她虽然看书缓慢,却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精于上古诗歌,尤其喜欢地方志。

    萧察隔一段时间会检查她的功课,偶然询问:“两汉以前最喜欢的是哪一位诗人,其中最爱的诗歌又是哪一首?”

    阿蘅想了想,娓娓回答:“最喜欢的诗人是屈原,最爱的辞赋是《哀郢》。”

    桂花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午后的阳光照着她困惑的眼角,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最喜欢的是屈原,是《哀郢》。

    “大概,是一种感觉吧。”

    阿蘅反问:“将军你呢?”

    “你最喜欢的诗人是哪一位?最爱的诗歌是哪一首?”

    萧察满心满眼都是她,笑答:“两晋以前的诗歌有上万万首,见于史册的不下一千,史书浩如烟海,我唯爱洛神。”

    阿蘅还没看到曹魏,不知曹植的《洛神赋》,她马上就去找,就去学。

    她真诚地夸赞:“将军喜欢的一定是最好的。”

    萧察心中的爱意疯长。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想在正式向阿蘅诉说心意之前,先为她寻一个保障。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萧夫人一见阿蘅,竟是十分投缘。

    萧夫人出身弘农杨氏,喜欢舞剑,擅长耍大刀,性格豪迈,她很中意会读书的女子。

    “但是太会读书了也不行,我最讨厌书呆子,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的平白惹人恶心,不会读书也不行,孔夫子有言:‘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不论男女,我都喜欢文质兼备的君子。”

    萧夫人迎着风,又俯看一眼水榭里的女子,今天雨过天晴,阿蘅正在把所有书卷竹简都摊开,让它们晒太阳,有两个婢女在帮她,阿蘅没有一点凌人的盛气,三个人说说笑笑的,欢声不断。

    萧察忧心忡忡,以为母亲不喜欢阿蘅,他连忙说:“一面而已,母亲怎么能轻易下结论,日久见人心,阿蘅的好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品味完的。”

    萧夫人莞尔,无奈地摇头,“我何时说过她不好。”

    “这女子会读书,又会玩笑,在我看来,正是极好的,跟你很相配。”

    萧察惊喜,对萧夫人千恩万谢。

    萧夫人扶起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冷静道:“谢的太早了,我们还得说服你父亲。”

    “你父亲喜欢专擅的人,敬佩一件事能做到极致的人,认为这样的人才对家族有益。”

    “这女子虽然温和,却也败在温和,中庸之道有时害人,锋芒毕露未尝不好。他那一关,恐怕难过。”

    萧大人一听,果然怒目圆睁,大发雷霆,他指着儿子道:“什么?你要娶一个没有背景的越女?让我家沦为士族的笑柄?”

    “渡江后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以前被陈郡谢氏压制,现在又被王郢那厮侵逼,你家都快沦落成次等士族了,你老爹急得满头汗,你小子居然看不到?”

    萧大人指着自己的脑门,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就不能学学王郢?他也没比你大几岁呀,你怎么就能差人家一大截呢。”

    萧察不能回答,头脑飞速运转,萧夫人先反唇相讥:“老头你怎么说话呢?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儿子?平时还说每个人的成长轨迹不同,有人少年得意,有人枯木逢春?次等士族怎么了?你不要忘了,当年在洛阳我嫁给你的时候,兰陵萧氏在弘农杨氏面前那也是次等士族,我嫌弃过你吗?”

    “果然一到切实的利益面前,你就原形毕露了?萧大人,你忘本啊。”

    萧大人喝了一口热茶,烫的龇牙咧嘴,他连忙起身走过去,陪着笑对夫人道:“夫人勿恼,方才是我话有不妥,不过我也是着急嘛。”

    他站定,严肃道:“上有士族规矩,下有一家老小,最近又有那么多官员被杀被逮,多少家族一眨眼就没了,我能不谨慎吗?我当然知道,权势、功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战乱面前,权势转瞬即逝,王侯化为齑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但是只要活着一天,人就不能没有这些东西呀。权利和富贵之所以高人一等,就是因为它能让人随心所欲。我想保持它,想让自己,想让家人乃至子孙,全都随心所欲,自由地活着。”

    他捋了捋胡须,背着手来回踱步,苦口婆心道:“我何错之有。”

    萧夫人不能对,萧察朝萧大人深深一揖,发自内心地说:“父亲良苦用心,深明大义,是儿子学习的榜样。”

    “父亲说的有理,我亦并非那不通情达理之辈,但我实在喜欢阿蘅。”

    “在没遇到她之前,我不识人间疾苦,活在高门的世界里沾沾自喜,对乡间野人嗤之以鼻,视他们为不受教化的蛮夷,却忽略了我也不是一降生就什么都懂,我高傲的资本不过是出生在高门,不过是拥有那些乡野之人不曾拥有的学习条件。”

    “遇到她之后,进一步接触底层,深知偏见的可怕,穷人的偏见会让他们侵凌弱小,士族则依靠偏见保持富贵。”

    萧察吐字铿锵,条分缕析,“我生来已为高门,已然活在士族的规则之内,当然不能背叛士族,但我爱阿蘅,爱上一个世人眼里的弱小女子,因此立志,从此在乡间兴学校,行教化,只求阿蘅的遭遇不要再上演。”

    萧大人惊呆了,他欣慰地看着儿子,突然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那女子,凡事好商量,只要这段感情的基础对儿子是有益的,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什么不能答应?

    萧察又说:“父亲说的对,在经营权势,兴隆家族这方面我确实不如王郢,我对人心和全局的把握甚至不如一个鄱阳寒门,小小县丞。”

    “萧察虽然不才,却有一颗为天下人的心,请父亲不要因为一时得失看轻儿子,且观将来。”

    言毕,萧大人上前握住儿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儿子,好儿子,你能这样想,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萧夫人赶紧掏出手帕,心疼地给他擦了擦,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其乐融融,萧大人趁机道:“儿子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女人,我怎么忍心把她拒之门外,可是规矩摆在那里,做父亲的也有苦衷呀。你把她带来让我看看,观察一下我也好做定夺嘛。”

    “不行。”

    萧察拒绝,他义正辞严地说:“阿蘅病体未痊愈,她害怕见到陌生人,父亲既然不同意,现在就不是见面的时候。”

    “我会努力进取,获得更多的能力,赢得大家的认可,那时候再带她来与诸位相见。”

    萧夫人眼观鼻鼻观心,正色道:“人家姑娘能同意吗?”

    萧察瞬间泄气了,他吞吞吐吐又果决道:“无妨,来日方长,父亲母亲不要横加破坏就行。”

    萧大人气急败坏地走回了书房。

    与此同时,建康城乌衣巷,琅琊王氏的府邸中,王郢也坐在书房内,听着暗卫给他汇报周蘅在萧察那里的情况。

    当暗卫说到他们情谊甚笃,有进一步发展的倾向的时候,王郢不屑地笑了。

    他真是不明白了,他的东西就在萧察那里放几天,怎么就变成他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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