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雪原余烬)
哈图沙王宫的议事厅,此刻弥漫着如同墓穴般的死寂。
青铜火盆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伊兹密王冰雕般的侧脸。
他背对着躬身肃立的达瓦沙王子,目光透过巨大的格窗,投向远方覆盖着终年积雪的安纳托利亚群山。窗棂冰冷的边缘,在他银发上切割出僵硬的线条。
“孟菲斯方向的情报已经确认…”路卡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爱西丝王妃…确实被埃及人营救回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像微弱的嘲笑。
伊兹密王没有回头,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一股压抑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暴怒在他冰蓝的眼眸深处无声地咆哮翻腾,仿佛沉睡的火山即将喷发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几乎能想象爱西丝回眸望向哈图沙时,那决绝的背影。
达瓦沙同样紧握着拳头,冰蓝的眼眸中燃烧着不甘与屈辱的火焰。“王兄!发兵吧!趁着他们立足未稳,夺回——”他上前一步,声音激昂。
“住口。”伊兹密王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瞬间切断了达瓦沙所有未尽的慷慨陈词。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怒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封的平静。那份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心悸。
“发兵?”伊兹密王冰蓝的目光扫过达瓦沙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在他手中的那份西奈驻军报告上。
“拿什么发兵?刚刚在孟菲斯城下与埃及、利比亚联军血战一场,雪鹰铁骑折损近三成,战马疲敝,粮草消耗巨大。我们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敲在现实的骨头上,“埃及人正等着我们再次踏入陷阱,好给曼菲士王那个暴君一个彻底清算的借口。”
他踱步到悬挂着巨大羊皮地图的墙壁前,指尖重重地点在西奈半岛的位置。
“至于她…”伊兹密王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平静冰面下的暗流,“已经被带走了,就是被带走了。强求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钉在西奈半岛上,“但至少,我们守住了这里。”
他拿起那份路卡带来的西奈报告,上面详细记录着新探明的铜矿脉和近期开采的丰硕成果。
“西奈的矿石,是赫梯未来的基石。”伊兹密王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与理智,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桌案上,“用它锻造新的利刃,填充我们的国库。向国民宣告:赫梯勇士的血,换回了尼罗河畔最宝贵的财富。这,就是交代。”
说完这些,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转向了巨大的格窗,背对着所有人。
窗外,一只孤鹰盘旋在雪峰之上,发出清越而寂寥的长唳。伊兹密王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落寞,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弯了脊柱。
沉默了许久,久到达瓦沙以为王兄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沉得近乎叹息的声音如同羽毛般飘落:“达瓦沙…”伊兹密王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
达瓦沙猛地抬起头,冰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王兄?谢我什么?”他无法理解,王妃被夺走,赫梯损兵折将,这有什么值得感谢的?
伊兹密王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虚幻的质感:“若非你当初…不顾一切地将她从下埃及掳来,强行将她带到哈图沙…我连这场短暂得如同泡影的‘婚姻’,这场自欺欺人的幻梦,都不可能拥有。”
他冰蓝的瞳孔倒映着窗外苍茫的雪峰,深邃得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连触摸她指尖的温度、看到她在哈图沙的阳光下穿上婚服的模样…都不可能。是你…给了我这段明知是虚妄,却甘之如饴的时光。”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被尘封的鹰翼般的疲惫与苍凉。
达瓦沙彻底愣住了。他从未想过王兄会这样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深深地低下头,将心中那份为弟妹复仇的执念和对王兄深深的愧疚,都化作了无声的陪伴,守候在兄长的落寞背影之后。
(下篇:尼罗新芽)
三年时光如尼罗河水般静静淌过下埃及孟菲斯。战争的创伤在王宫的修缮和绿洲的复垦中逐渐愈合,只留下些许褪色的疤痕。
阳光炽烈而慷慨地洒满王宫后苑新建的莲花池,池畔的棕榈树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咻!”
一支镶着青铜箭镞的羽箭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劲风,精准地钉在百步之外草靶的红心!箭尾的白羽兀自震颤不已。
“好!”一声喝彩响起。红发的佩拉玛兴奋地拍着手——父亲佩拉霍姆将军死后,他已是塞芮斯王子形影不离的伙伴兼护卫。
放下长弓的塞芮斯王子,如今已是十岁的少年。他褪去了孩童的圆润,身形开始抽条,如同初生的尼罗河芦苇般挺拔。蜜色的脸庞轮廓初显棱角,尤其那双遗传自母亲、如今更添沉稳的琥珀色眼眸,在阳光下如同流淌的黄金,清澈而深邃。他穿着合身的亚麻猎装,腰间佩着短小的礼仪金刀,举手投足间已有超越年龄的从容气度。
他微微颔首,对佩拉玛的称赞不以为意,目光平静地扫过被射穿的草靶。侍从们立刻上前收拾猎物——几只肥硕的野雁和沙兔。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精致纱丽、头戴莲花发饰的少女在侍女的陪伴下,款款走向池畔。她是孟菲斯大贵族之女奈芙丽,肌肤如同上好的乳酪,眼眸含羞带怯,手中捧着一大束刚刚采摘的、还带着露珠的蓝色睡莲。
“塞芮斯王子殿下,”奈芙丽的声音如同初春的莺啼,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柔。她鼓起勇气,将手中的花束高高捧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期待,“愿尼罗河女神为您的箭矢赐福,这是…这是献给最勇敢的猎手的…”
塞芮斯停下脚步,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少女身上。他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如同埃及神庙中端坐的神像,美丽却遥不可及。
“奈芙丽小姐,”他微微欠身,礼节周全,“你的心意如尼罗河水般清澈,我心领了。”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却没有任何涟漪,“这些花很美,更应戴在适合它的少女鬓边。愿哈托尔女神赐福于你的美丽。”
他没有伸手接花,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便带着侍从和佩拉玛,从捧着花束、脸色瞬间涨红又转为失落的奈芙丽身边平静地走过。
那束娇艳的蓝莲,被遗落在少女微微颤抖的双手中,阳光下的花瓣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回到王宫母亲的居所,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莲花和没药香。
爱西丝王妃正倚在铺着雪豹皮的软榻上翻阅莎草卷轴。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二十六岁的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成熟雍容的风韵,黑发如瀑,肌肤在薄纱裙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母亲,”塞芮斯将猎获最肥美的一只沙兔献上,“今日的运气不错。”
爱西丝放下卷轴,含笑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儿子。目光扫过他肩头时,却微微一顿——一片柔嫩的、不知何时沾染上的蓝莲花瓣,正静静地躺在他亚麻猎装的肩线处,与少年英挺的身姿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爱西丝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拈起那片花瓣,在指尖捻动:“哦?我们的小荷鲁斯,肩膀上也落下了哈托尔女神的祝福?”
她语调微扬,带着母亲特有的调侃,“看来我的塞芮斯,也到了少年慕艾,会吸引莲花围绕的年纪了?是哪位幸运的贵族小姐如此倾心?”
塞芮斯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什么。他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地看着爱西丝,没有半分少年被调侃时应有的羞涩或局促,反而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
“母亲,”他走到软榻边,单膝轻轻着地,如同幼时般依偎在母亲身边,仰头看着她美丽的面庞。
他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温暖的寝殿里,带着超越年龄的坚定:
“我不会娶什么贵族小姐。我要永远和您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虔诚而执着,如同最忠诚的信徒仰望他的神祇:“就像…伟大的伊西丝女神,与她永恒的守护者——荷鲁斯,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