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镇的空气，似乎比初来时更冷冽了几分。荀墨衍裹着件半旧的短衫，蜷缩在屋内唯一的干草堆上，脸色依旧透着病态的灰白，但眉宇间那股沉沉的死气，终究是淡去了一些。

    他偶尔能坐起身，看着代凌光在院子里忙活，眼神复杂。

    代凌光最近变得异常忙碌，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背着她那个视若性命的包袱，回来时往往已是星斗满天，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与满□□织的神情。

    两天前荀墨衍向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幻宗叛徒，已经被追杀三个月了，之前在大街上试图抓捕她的那三个修士就在其中，以及，荀墨衍猜测，那个执法小队就是因为抓不到他才诬陷代凌光要抓她充数。

    这人虽然冷冰冰，但是也算是有点良心，为了表达歉意，他按照代凌光的描述，又帮她做了两套皮影。

    只不过荀墨衍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代凌光还注意到他手腕上不知道何时又出现了一道环形伤痕，而他只是用“旧伤”二字敷衍。

    很快代凌光就没时间追问了，因为她找到了她的“道场”——黑石镇中心，靠近酒肆旁边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空地。这里人来人往，是镇民们交换消息、短暂歇脚、或者灌几口劣酒解乏的地方，充斥着粗粝的生活气息。

    她的“修炼”方式，简单又质朴：重操旧业，演皮影戏。

    没有精致的幕布，她就用一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床单，两头用捡来的木棍撑起，权作幕布。没有鼓点伴奏，她就用一根细木棍敲击一块捡来的薄石板，发出单调却清晰的“嗒、嗒”声。她的“戏台”简陋得可怜，观众更是三三两两，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闲汉、被劣酒熏得晕乎乎的醉鬼，或者好奇驻足片刻、很快又被生计催走的苦力。

    但代凌光毫不在意。她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喝彩与赏钱。

    她选择剧目的标准只有一个：能否最大程度地撬动人心深处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

    第一日，她演了一出《猪八戒背媳妇》。滑稽的动作，夸张的台词，配上她刻意模仿的娇滴滴“媳妇”声和猪八戒的憨傻腔调，引得几个围观的闲汉和醉鬼哄堂大笑，前仰后合。那笑声粗嘎、放肆，带着底层生活挤压下的短暂宣泄。

    就在这哄笑声达到顶峰时，代凌光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皮影箱子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羽毛拂过心尖般的温热悸动！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带着“欢快”、“戏谑”气息的暖流，透过包袱皮，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掌心，融入她的精神。她敲击石板的节奏微微一顿，心中了然：情绪，是“燃料”！观众的喜怒哀乐，就是她驱动皮影、滋养自身“意念”的源泉！

    第二日，她换上了《孟姜女哭长城》。低沉的哀泣，单调悲怆的“哭夫调”，皮影上孟姜女纤弱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长城崩塌的悲壮场景……

    几个原本嘻嘻哈哈的闲汉渐渐安静下来，有个刚死了媳妇的老矿工，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了泪花，偷偷用脏兮兮的袖子抹脸。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同情、对命运不公的愤懑，比昨日的欢笑更加沉重，也更加浓烈！

    皮影箱传来的悸动明显增强，一股带着“哀伤”、“怜悯”甚至一丝“愤怒”的冰凉气流涌入代凌光体内，让她精神为之一清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沉重。她需要引导、转化这些情绪。

    第三日，她祭出了《穆桂英挂帅》。战鼓声激昂，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影人挥动令旗，皮影士兵阵列森严。她口中呼喝，模拟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这一次，吸引的不仅是闲汉，连几个路过的年轻猎户和铁匠铺的学徒都忍不住驻足。

    当穆桂英一枪挑落敌将时，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压抑的、带着血性的叫好！那是一种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后，依旧残存在骨子里的、对力量和英雄的向往！皮影箱的震动变得清晰有力，一股灼热、带着“激昂”、“勇气”、“向往”的暖流奔腾而入，瞬间驱散了昨日积累的阴郁，让代凌光精神大振，指尖操控的影人仿佛也多了几分灵动！

    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每一缕逸散的情绪。欢笑、悲伤、愤怒、向往……这些凡尘俗世中最朴素的感情，在她意念的引导和皮影媒介的转化下，成为滋养她“心神”的独特养分。

    她的精神力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吞吐”中，变得愈发坚韧、敏锐，对情绪的感知也越发清晰。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怀中的皮影们，也在这种“情绪场”的温养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性”，尤其是那几张经常被她用来演绎核心角色的影人，皮革的质感仿佛都温润了一些。

    荀墨衍看着代凌光每天带回来的微薄铜板和明显好转的精神状态，虽然依旧搞不懂她在做什么，但紧锁的眉头终究是舒展了些。

    日子在清贫、谨慎和代凌光隐秘的修炼中悄然滑过半月。

    这天傍晚，代凌光收拾好简陋的“戏台”，正准备离开。夕阳将黑石镇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酒肆里传来更加喧嚣的划拳声和粗鲁的笑骂。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不是声音，不是气味，而是一种……空间上的“褶皱感”？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涟漪”，从她精神感知的边缘一闪而逝！

    这感觉极其短暂，若非她这段时间精神力被反复锤炼得异常敏锐，几乎会被忽略。但它带来的异样感却无比清晰，让代凌光瞬间停下了脚步，后背的寒毛都微微立起！

    幻境波动？在黑石镇这种偏僻到幻宗都懒得看的地方？

    代凌光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包袱，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装作整理东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酒肆的喧嚣依旧，街道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任何异常。那微弱的涟漪感也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她知道，不是错觉。她的精神力捕捉到了，皮影箱也在那一瞬间传来过一丝极其轻微的、带着警惕意味的震颤！

    回到破败小院，荀墨衍正闭目调息。代凌光没有隐瞒，将自己的发现低声告诉了他。

    “幻境波动？”荀墨衍猛地睁开眼，苍白如纸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和凝重，“你确定？感觉如何？”

    代凌光仔细描述了那种“空间褶皱”和“腐朽回波”的感觉。

    荀墨衍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不像幻宗的手法。他们的力量霸道、精密、带着血誓特有的冰冷烙印。你描述的……倒像是某种……残存的、古老的、甚至可能是失控的阵法残余波动？”

    他挣扎着想坐直些，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好一会儿才喘息着道：“黑石镇……地处边缘，历史混乱。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处古战场的边缘，后来才慢慢聚集了流民形成镇子……难道地下埋着什么残阵？”

    这个猜测让两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残破的阵法，往往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在他们目前如履薄冰的处境下，任何未知的异动都足以引起最高警惕。

    “得弄清楚。”荀墨衍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如果是幻宗留下的追踪手段，或者别的什么危险，我们必须提前应对。若是无害……或许也能从中窥得一丝此地过往，甚至找到点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代凌光在街头表演时，分出了大半心神，像最精密的雷达，仔细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涟漪”。荀墨衍也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镇子边缘和被认为可能是古战场方向的山脚区域小心探查。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代凌光的戏剧表演到最激烈之时，观众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她的精神力再次捕捉到了那微弱的波动！这一次，比之前清晰得多！源头指向镇子西北角——一片几乎被废弃、靠近山崖的乱石堆和破败窑洞区域。

    她立刻收了摊子，匆匆赶回小院。荀墨衍也恰好脸色凝重地回来。

    “有发现？”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西北角，乱石窑洞区，波动更强了，带着明显的‘牵引’感。”代凌光语速很快。

    “我去看了，”荀墨衍喘了口气，“那里……磁场很奇怪。普通的石头，但排列……细看之下，隐约有种被外力扭曲过的痕迹，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过。而且……”

    他顿了顿：“我在一处窑洞坍塌的缝隙里，感应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空间裂隙的气息。非常不稳定，像是随时会弥合，又像是连接着某个……破碎的空间碎片。”

    残破幻阵！几乎可以确定了！

    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但也可能蕴含着机遇。尤其是对身怀秘密、急需力量的他们而言。

    “去看看！”代凌光果断道。

    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黑石镇早已沉入梦乡，只有野狗偶尔的吠叫和山风掠过石缝的呜咽。

    他们避开偶尔巡夜的火把，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向镇子西北角。

    乱石堆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怪影，废弃的窑洞如同张开的怪兽巨口，散发着荒凉与死寂。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适。

    荀墨衍凭借着对空间波动的敏锐感知，指引着方向。最终，两人停在一处半塌的窑洞前。洞口被巨大的落石堵住了大半，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狭窄缝隙。缝隙深处，漆黑一片，但那股空间扭曲的波动，正从里面强烈地散发出来！

    “就是这里。小心，空间很不稳定。”荀墨衍低声道，示意代凌光跟在后面。

    代凌光深吸一口气，抱紧包袱，她能感觉到里面的皮影们都在微微发热。她集中精神，将意念提升到极致，如同无形的触角探向那黑暗的缝隙。

    荀墨衍率先俯身，小心翼翼地钻进缝隙。代凌光紧随其后。

    缝隙内狭窄、压抑，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灰尘的气息。脚下是松动的碎石。两人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大约七八步，前方豁然开阔了一些，似乎进入了窑洞内部。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两人脚下原本看似坚实的地面，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塌陷！脚下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玻璃般骤然碎裂、扭曲！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嗡鸣席卷而来！眼前的光线瞬间被彻底剥夺，陷入绝对黑暗。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混乱的空间撕扯力猛地作用在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