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修罗

    话落,待客厅落针有声,只剩茶水倾泻坠入茶杯的落水声。

    进来倒茶的总助小姐姐手一颤,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加快了倒茶的速度。

    陈祈颂轻佻地抬手要钩乔宁的指节,被她甩开。

    乔宁咬牙切齿低声道,

    “再乱说,别逼我扇你。”

    “你试试。”

    陈祈颂语气很淡,手不但不退,反倒变本加厉地拽住她一晃而过的指节。

    她的手刚握过凉茶的冰杯,泛着潮湿的冷意,指腹上薄薄一层粗粝的茧,触上去痒酥酥的。

    陈祈颂一掀眼帘,纤长睫羽下眸光凌厉,明明是仰视的姿态,扑面而来的却是令人心底打颤的侵略感。

    乔宁拧眉,想怼回去。

    又反应过来对陈祈颂这人不能来硬的,越不让他做,他越是要对着干。

    说不定会像之前在崔老师那里一样乱说话。

    乔宁瞟向守在门口的总助小姐姐,手上力气收敛了一些,细长的指节被拉直横在两人之间,乔宁往回拽,陈祈颂偏偏不放手,拔河一样僵持。

    陈祈颂轻嗤,放开手。

    转而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两个指节夹住黑瓷茶盏,凝着里面亮幽幽的晃荡水光。

    余光敏锐地察觉乔宁的心思犹疑地落在总助身上,淡淡道,“在意她干嘛?”

    “她只是总助之一,没什么特别的。管不了我们的私事。”

    他啜饮口茶,话尾重音停顿在‘私事’上,晦暗视线同时落在乔宁的脸上。

    说得好像他不是那种养小秘的纨绔。

    乔宁快速打断他,“你把合同签了,三百万得再加五十万,而且……”

    “——你必须保证你给我的钱不能以任何形式要回去。”

    后面半句,略微底气不足,“……我就跟你去宴会。”

    乔宁并不确定自己不可替代到有资格和他讨价还价。

    她故作强硬态度,指节却诚实地攥住衣角,心底有点虚地等着陈祈颂的态度。

    陈祈颂颇有耐心地等着乔宁把话说完。

    他嗤笑一声,丢下茶盏无奈地盯着她摇了摇头,“陈家没人这样加价的。”

    “太少了。”

    他似乎心不在焉,却抓住乔宁眸光一瞬间不自信的闪烁。

    他一掀眼帘,浓密睫羽覆盖的上目线勾出一条自然翘起的凌厉弧度,“谈生意的时候,贪心和野心都不是坏事。”

    陈祈颂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凝着乔宁的表情因为担忧变得凝重。

    几秒钟不看她,眼尾就悄无声息地泛开一圈红,全身都绷紧了,就连唇也绷成了一条泛白的线。

    陈祈颂轻嗤。

    很紧张吗。

    乔宁强撑着不想露怯,“贪心和野心?”

    她轻笑,语气刻意变得恶劣挑衅,抬杠道,“那我要你全部身家,你给不给。”

    “乔宁。”陈祈颂很轻地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不出你的伎俩。”

    故意挑衅他,想着利用他的报复心理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种伎俩,要想玩得转,全看他是否想推波助澜。

    乔宁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抬眸盯他。

    陈祈颂很快地签了字,把合同朝上递给她。

    他笑容晦暗,背光的黑眸炯炯,睫毛的剪影更添几分神秘莫测的深邃,似在挑衅,

    “乔宁,我等着你来拿我的全部身家。”

    -

    要是她张张嘴真能拿到陈祈颂的钱,那就好了。

    乔宁躺在出租屋咯吱咯吱响的小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夏末未消散掉一点暑热。

    乌鸦一边拖长尾音叫唤,一边扑簌着翅膀跟树荫下的蝉抢地盘。

    幸好小赵助理通知她,陈祈颂最近去视察国外的分部,人不在国内,不需要她每天跑去送饭。

    否则每天跑来跑去非中暑不可。

    乔宁抱着小熊玩偶仰躺在床上,神思开始涣散,刺目的白色灯光逐渐成为视网膜上一块朦胧的光斑。

    乔宁手一松,毛绒的小熊头顺势掉在她脸颊一侧,痒酥酥地正好入眠。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微信视频通话接通前的机械铃声。

    凌晨零点三十分。

    薄薄的墙面将手机对面接通一瞬间的提示音都穿透过来。

    隔壁合租的姑娘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说话的嗓音带着拖长的慵懒儿化音,跟对面男朋友打情骂俏时刻意提高的音量像是弯刀戳进她的耳膜。

    乔宁叹气,敲门提醒。

    室友把门拉开一条缝,看起来还算客气,声音立马小了些。

    一扭头,乔宁听见她跟男友抱怨,“对啊,是我室友。她这人真矫情,特难搞……”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她听见。

    “……”乔宁在昏昧光线中顿住脚。

    白皙的皮肤在出租屋惨白光线下显出几分半夜惊醒的苍白。

    她似乎还在梦里,琥珀色瞳仁半梦半醒地看向天花板刺目的光线。

    窘迫像潮湿墙壁上裂开的一条缝,起初并不起眼,黑暗滋生它,潮湿阴冷润泽它。

    总有一刻会让人发现,原来生活里早已长满了苔藓。

    一个略微刺痛的意识悄然滑进乔宁空白的脑海:

    不得不承认。

    ——她开始期待陪陈祈颂去他说的接风宴。

    如果顺利的话,只需要忍耐几个小时,她就能拿到丰厚的报酬,然后离开这里。

    后面几天。

    乔宁时不时想起陈祈颂三百五十万的约定,陈祈颂那张阴冷的脸逐渐淡化,3500000的数字越来越具象。

    她好像听见一堆金灿灿的金币掉到碗里的声音。

    以至于再次见到陈祈颂的时候,乔宁能忍着厌恶对‘财神爷’扯出一抹平和的微笑。

    “阿宁,我记得你中学的时候最爱吃这个,我专门找人从南城阿婆家店里买的。”裴让温和地笑着,把手上两箱玫瑰酥饼腾挪到地上,拿一个饼撕开包装撕开包装递给乔宁。

    “尝尝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我买了很多,你和苏苏吃完了再找我拿。”

    “……谢谢。”乔宁心不在焉地接过酥饼,恍惚地盯着裴让微笑。

    她眼神飘忽,眼神很快随着心中关注的重点落到裴让身后——一排车队停在楼前,车门打开。

    陈祈颂从车上下来。

    笑容随即讨好乖顺地加深了些。

    裴让顺着乔宁的视线看过来,“这是你朋友?”

    裴让温润眸子里翻涌着一线复杂。

    豪车、保镖、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

    其实这人是谁已经不用问了。

    裴让慢慢挪动站位,半遮挡在乔宁身前。

    陈祈颂眉宇紧皱。

    他的恶意和顽劣有时候并无缘由,只要一个不顺眼就可以发作。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尾指上的素色指环,已经是怒意发作的前兆。

    乔宁一怔,想起她第一天到陈家的时候,陈祈颂站在楼梯上看她,就是这副表情。

    居高临下,懒得给个眼神。

    她怀疑,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陈祈颂都不喜欢。

    他尤其讨厌,和他八竿子打不着还非要眼巴巴凑上来的人。

    比如当年寄人篱下的她,和此刻的裴让。

    乔宁赶紧抢过他的话头。

    “他……是我哥哥。”

    裴让知道她和陈家的事情,乔宁一开口介绍,他拖长尾音‘噢——’了声。

    视线随即温和地落在陈祈颂身上,礼貌地等他自我介绍。

    陈祈颂半天没说话,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乔宁。

    观察她唇线绷紧,眸光飘忽又祈求讨好地看向他。

    陈祈颂戏谑一笑,“对。”

    后面半句,带上几分恶劣的挑逗,“那你叫我一声听听?”

    乔宁吞口气,咬唇不语。

    裴让笑着打圆场,“我是裴让,和阿宁从小一块长大的,也算是哥哥,以后多多关照。”

    陈祈颂拿过乔宁手里的玫瑰酥饼咬了一口,含着东西的时候没急着说话。

    好半天,盯着裴让慢悠悠地嗤笑了声,“我让你说话了吗。”

    乔宁拽了他一把。

    陈祈颂却借她的力抬手,手中剩下的半个酥饼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当啷’砸进垃圾桶里。

    “也真够难吃的。”

    轻慢的视线跟着吊儿郎当的语调一齐落在裴让的身上。

    隐隐是坏脾气要发作的前兆。

    乔宁心头一紧,连忙讨好地拉住他竹节般的指节,嗫嚅,“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家再说吧。”

    话尾很轻,几乎是请求。

    陈祈颂一挑眉,淡淡‘哦’了声,声线淡漠讥诮,“回家啊——”

    长臂像蟒蛇攀援缠绕,明知她此刻不会反抗,便肆无忌惮地将人揽进怀里。

    “这么想和哥哥回家?”

    陈祈颂总是擅长在别人面前给她营造一堆说不清的关系。

    像从前一样,逮着一点机会就无聊的玩下去。

    他朝裴让招手,“要不要去我们家做客。”

    黑衣保镖们耳聪目明,堵在楼梯道。

    陈祈颂搂着乔宁转身。

    楼道的灯忽明忽暗,陈年生锈的楼梯扶手被脚步声震动得咯吱作响。

    陈祈颂步子迈得慵懒,昏暗楼梯道里灯关如釉,忽闪着将他略微凌乱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

    这老破小的环境烂得让人觉得肺里都是灰尘,陈祈颂嫌弃地咳了声。

    随行的助理立马躬身请示,等他们简单打扫之后再让太子爷上楼。

    一群人跟演港片剧一样乌泱泱地挤在楼道里。

    邻居听见动静推开门好奇地看了眼,正好对上陈祈颂一张冷脸。

    立马悻悻地缩回了脑袋。

    乔宁尴尬地对着邻居紧闭的门念了声不好意思,连忙掏钥匙挤过人群把门给打开。

    全程动作麻利,她一句没问陈祈颂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能找到她家。

    她毫不意外。

    进了门。

    陈祈颂沉着嗓子啧了声,轻慢嘲弄道,“乔宁,你离开陈家住得也真够烂的。”

    “……”乔宁脚步一顿,想怼他不是每个人都含着金汤勺出生。

    他永远不会知道出门三百米就有地铁口的房子在北城的含金量有多高。

    陈祈颂兀自在沙发上坐下,补充道,“接触的人也够烂的。”

    “……”

    陈祈颂点评一堆,也没忘了差使人,把这地方真当成了自家,朝乔宁勾了勾手,“我饿了。”

    “我想吃你做的阳春面。”

    乔宁吞口气,“……好的。”

    这几天,乔宁已经重新定义了她和陈祈颂的关系。

    其实用乌龟来形容她很贴切,除去少女时期无处安放的自尊心,乌龟这个动物没什么不好的。

    背着又厚又硬的壳,随时随地都可以躲回去,切断和任何人的联系。

    乔宁就是这么有边界感的人。

    身边的人,都被她分门别类放进脑海的抽屉里:亲近的,陌生的,厌恶的……并采取不同的对待方式。

    随时准备躲开,切断任何人的联系。

    现在的陈祈颂就是令人厌恶的·财神爷。

    有时候控制不住生气,却又需要提醒自己谨慎,恭敬对待。

    乔宁把面端上桌的时候,保镖们正排着队领玫瑰酥饼。

    太子爷懒洋洋坐在沙发上,每人分发一大盒。

    见她出来,陈祈颂无赖地对她微笑,“不好意思,饼发完了,你来晚了。”

    乔宁重重把陶瓷碗搁在桌上,“这难道不是我的玫瑰酥饼吗?”

    “你凭什么把我的东西分完了。”

    “就凭我是你哥咯。”

    陈祈颂挑起一点面条,一掀眼帘看她,顺势提醒道,“叫声哥哥来听听。”

    “……哥斯拉吧你”

    陈祈颂当没听见,吃了口面条,“很好吃。”

    他看着乔宁薄唇染笑,挑眉补充道,

    “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我每天都很想念这碗阳春面。”

    有点恶心。

    乔宁抿唇,心里权衡着钱,敢怒不敢言。

    陈祈颂托住下巴,打量乔宁唇线兔子样绷紧,用力到泛开一圈白,早上下楼时随意挽起的黑亮的发丝被她轻轻挽至耳后,浅色瞳孔装作不经意地扫过他。

    分明是等着他先开口提起宴会的事情,又不好意思说。

    他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

    在乔宁细长脖颈细微的上下吞咽动作后,他似笑非笑道,

    “下周三晚上六点,我过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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