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间,薛府各房都掌了灯,羊皮纸灯笼廊下悬着,夏夜晚风吹拂而过,一摇一晃泄下一地清辉。
路过三房的院子,只听见女子之间的争执声不停。
不一会儿,婢女们手捧银盘,排成一溜往三房中摆饭布菜。
三房夫人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薛锦在一旁站着,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悄无声息的,没人敢劝。
晚饭过后三夫人就带着薛锦去了薛氏祠堂,到那之后云央已跪在蒲团上抄录家训了,一旁备好的纸笔,是该薛锦抄录的那一份。
在薛钰的授意下,云央即将去薛府中的族学风间明月堂进学,薛锦听闻后心中更不平了。
“小哥。”云央软声恳求,“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姐夫到底什么时候回府,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一面?我有话跟他说。”
簌青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公子今日休沐,一早就出府去东宫了。
左右就是云二姑娘不愿去族学中进学一事,这样的小事,公子说出的话不会改变,他即便是跑去东宫通传,也是白通传,还要惹公子不高兴。
“二姑娘有话跟我说吧。”簌青客气道,不动声色地拒绝,“公子每日公务繁忙,披星戴月的,天不亮就出府,姑娘实在不必在此等候。”
云央此番过来就是一个目的,那便是不愿去风间明月堂。
先不说她好不好学,就说薛氏族学在上京勋贵圈子里颇负严苛盛名,薛氏将女子与男子一视同仁,皆要受经年苦读的儒生教导,据说来讲学的夫子们进士及第是门槛,更别说堪比君子六艺,五花八门的教学内容了。
云央打听了一番,只觉得天都塌了。
在书画宴席上受薛锦戏弄后,她不是无所触动,发愤图强点灯熬油了两晚上,来辨认那些书法家画家的大作,齐大家是谁、笔触特点倒是搞明白了,人也快废了。
在幽州时家里的夫子所教导的内容也就是女子都要学的那些,多的就是教一教吟诗作赋,再加上她一贯惫懒……
若是去风间明月堂受进士考较,那定是要露怯的,届时指不定如何贻笑大方呢!那岂不是又给云家、给姐姐丢人了?
念及此,云央抬眸看那小厮,薛府规矩大,治下颇严,并没有特别娇纵跋扈的下人,但这个叫簌青的,不知是跟着薛钰时间久了还是什么,虽面带笑容,却给人一种礼貌的疏离的感觉。
云央只得继续央求,“那我就在此等着。”
簌青颔首,转身进去了。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都未见薛钰回府,云央耐性再足,也是有些怨怼,尤其是腿脚都跟灌了铅似的,又肿又麻,眼看暮色渐浓,薛钰还未回来,云央心中对他的埋怨又多了几分。
这人,当初跟她一路回上京的时候倒是对她言听计从,现在却连见一面都难,不就说了他几句坏话么,何况还是当着他的面说的,怎就这么记仇!?
背后说人是不对,但她说的难道不是实情?
“是不是他有意对我避而不见?”云央上前敲了门。
簌青面露难色,“二姑娘多虑了,公子的确有要事在身,天色晚了,还请姑娘先回吧。”
“我怎能先回?明日就要去族学了,我不想去。我是他的妻妹,来这里是做客的,他薛钰可把我当做客人过?罚我抄薛氏家训不说,还嫌我粗鄙让我去学堂,这是敲打谁呢!”云央单薄的身形气的颤抖,肚子又饿,人也疲累,说着说着红了眼眶,“我此番来上京,是姐姐也没见到,还被人欺辱,薛钰这个骗子这个大坏人!”
府里的小姐亦或是慕名而来想见公子一面的人数不胜数,被回绝后皆是不纠缠,客客气气地离去。簌青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笨嘴拙舌地缓和了语气安慰,却不见成效。
云央越说越生气,“我是他的妻妹,他如此对待我,便是看不起我姐姐,轻视我们,薛钰有什么了不起呀,以为自己是谁……”
这时,清冽冷淡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因何吵闹?”
簌青犹如见到救命稻草赶紧迎上去,“公子!”
听闻“公子”二字,云央转身,憋住呼之欲出的眼泪,抬眼望去。
夜色中,一身雪色襕袍的青年手握书卷,清俊的容颜带着冰冷疏离的倦意。
他淡淡看向云央。
细碎的月华穿过院门前的栾树枝落在少女身上,莹润白皙如初雪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绯色,气的狠了,就连鼻尖都发红,一双大眼睛眼波潋滟,一眼望去娇柔无倚,楚楚可怜,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
但薛钰知道这是错觉,因为她这样的女子与娇柔无关,更不会哭哭啼啼。
只会揶揄、诽谤、无礼待他。
方才直呼他薛钰,连姐夫都不叫了。
薛钰顿了顿,没有上前,只站在原地问自己的小厮,“怎么回事?”
簌青语速很快,说的也清楚,“云二姑娘不愿去族学,一大早就来找公子说情,我告知姑娘公子不在,姑娘执意要等,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薛钰目光投向云央,“为何不愿?”
云央心中懊恼,怎么每次说他坏话都叫他听见,鼓起勇气掩盖心虚,语气却依然生硬,“女子该学的原先府里的夫子都教过我,那些名家画作我也已经学了些……我来薛府又不是来学习的。”
她脖颈挺直,眼中带着不服输的锐气。
平日里在薛钰面前的女子,或恭顺或羞怯,薛钰虽不喜矫揉造作的,却也欣赏不来云央这样的。
不仅粗鄙,还不认学。
“那云姑娘留在薛府的目的是?”薛钰负手而立,语气淡淡,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可否告知?”
“……”云央一时哑然。
来薛府……是替姐姐看着他呀,这要怎么说?
而且为什么不管有多气恼有多不服气,在他面前,她的气焰多少都会矮上几分呢!?
“可是忘了云嘉信上所言?”薛钰问。
“……没忘。”云央小声答道。
不就是事事要听你的么。
竟拿出姐姐的话来压她,好个薛钰。
“嗯。“薛钰颔首,侧目看了眼风间明月堂的方向,“若是你姐姐在,我让你去族学,她也不会反对。可认得路了?”
“认得。”云央道。
“明日来讲学的夫子,是当朝翰林,学富五车不说,还走访游历过大昭边境列国,讲起地方风物志很是有一番野趣。”薛钰的声音在这夜色阑珊的夏夜里有种循循善诱的清越,“你应不会感到无趣。”
云央有些惊喜地抬眸,“姐夫……”
她一直有个仗剑走四方的梦想,尤其羡慕话本子里那些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侠客。
原以为来讲学的夫子都是古板刻薄之人,讲的那些孔孟之道空泛大道理更是让人昏昏欲睡,没想到还有讲地方风物志的。
薛钰疏淡的目光自她那亮晶晶的跟小动物似的眼眸中移开。
姐夫?方才不是还直呼薛钰。
他没应她,顿了顿,淡淡道:“你所说的女子该学的可是《女则》、《女训》?薛府的学堂不学这个。”
“先去听几日,若实在觉得没有余力,再来找我。”
什么叫没有余力……?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央有种被暗中奚落的感觉。
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再回首,那一袭白衣袍角翩跹,已隐入了影壁后。
*
一连几日,云央都按时按点去风间明月堂听学,薛锦倒是没有再为难她,除了对她翻白眼和冷言冷语外。
那些话语说到刺耳处也总能及时停止。
薛锦一想用言语打压云央,脑海中就闪过娘亲色厉内荏的模样,弟弟今年就要春闱了,届时少不得大哥哥的照拂,光是点播几句,说不准就能越过去好几名呢。
紧接着便是大哥哥冷沉的目光,直教人一个激灵。
夫子讲的有意思的地方,云央都详实的记下了。
说不定以后就能去那游历呢?
薛钰听下人的禀报云央所学的近况。
簌青鲜少为旁人说话,但云二姑娘和薛锦的争执着实是给一直被薛锦苛待的下人们争了口气,何况云二姑娘待人和善,行事利落,实在让人忍不住想替她多说几句好话。
“云二姑娘十分认学,主动坐在前排,还把夫子在学堂之上所述都记在了纸上,昨日的刘大人直夸云二姑娘认真呢,对了,还学到公子当年所作的《运河行书》,云二姑娘当时就叹为观止……”簌青说道。
薛钰执笔的的手顿住,抬眼看了簌青一眼。
簌青的声音低了下去,脑门冒汗,果然一点偏颇都瞒不过公子啊。
“既如此,那便去看看。”薛钰放下笔,起身往学堂去了。
而学堂这边,先前讲地方风物志的翰林换成了讲术数的老夫子,授课内容高深晦涩不说,说话还带着点口音,云央本就对数字愚钝,先前在云府所学也只是皮毛,努力听下来,还是一懂半懂。
逐渐昏昏欲睡,尤其是午后的风吹来,拂过面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正与周公争执间,就听那老夫子点名,“云央来答。”
云央忙站起来,顿时慌了,这哪里算的明白?
老夫子最看重规矩礼法,对这半路插进来的学生就更为严苛,当下便不悦了,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云央支吾着答不出来。
“今日讲学的可是陈大人?”
一旁在座的薛府小辈们窃窃私语声忽然停止,只见细沙屏风后朦胧一个颀长的身影,那声音冷冽动听,却透着严谨威压,比夫子的责问更令人喘不上气。
“是,是大哥哥么?”薛氏旁支的薛九娘碰了碰一旁十一娘的肩膀。
十一娘觑她一眼,做了个口型,“应该是。”
试问哪个女子不想亲眼目睹雅冠上京的薛大人的风采呢?
别说旁人见他一面难,就连她们这些薛氏女,除了逢年过节,都鲜少能见到这位大哥哥。
先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隔着一道细纱屏风,却变得拘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