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瑞太子

    姜齐半路上跟丢了钟抑,只好回到长安宫焦急地等待

    “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钟抑牵着权烜全须全尾回来的时候,宫人们摸摸自己的脑袋叹气

    保住了,保住了……

    姜齐气得只想打这破孩子

    “下次不能再乱跑了知道吗!”

    权烜愧疚地低下头颅,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原本鼓足勇气想向姜齐恳求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陡然记起,此事绝非姜卿能做主

    他怯生生地抬起眼,目光投向钟抑,发出细弱蚊呐的一声呼唤

    “桓襄侯”

    钟抑拿起宫人呈上来的毛巾擦着手:“讲”

    暖黄烛光跳跃在他近旁,低垂的浓密睫毛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阴影那簇跃动的火苗映在他幽深的眸底,竟奇异地漾开一片罕见的、近乎柔和的潋滟波光

    这瞬间的光影变幻,让权烜错觉眼前的冷硬权臣似乎也沾染了几分通情达理的暖意,于是他心下一横,大着胆子将酝酿已久的话吐了出来

    “朕能不能不在这里住?朕想回去和姜卿一起住”

    似是怕钟抑拒绝,又赶忙补充道:“那样姜卿以后找我就不用跑这么远了”

    你倒是真为我考虑

    姜齐都要被气笑了,只是不等他开口,钟抑便抬起了头

    方才那片因烛火而生的暖意瞬间从他脸上褪尽,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凛冽寒气重新弥漫开来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权烜整个笼罩,冰冷的目光有如实质,不近人情地扫过权烜的脸庞,薄唇只吐出四个斩钉截铁的字

    “没有以后”

    说完这句话后,钟抑将手巾一扔,冷冷瞥了眼姜齐,威胁之意尽显,随后抬脚边走

    权烜眼见姜齐脸色变幻,欲言又止,最终却要转身离去,心头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仪、畏惧之心,几乎是凭着本能,死死拽住了姜齐的披风

    “姜卿!”

    姜齐本就是匆忙赶来,这样被他一扯,披风大半落下,单薄的白色中衣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脆弱

    “等等等等等!——”

    而就在此时,钟抑倏然回身

    他的眼神似乎与方才并无太大不同,然而一股仿佛被深渊巨兽盯住的森寒之意瞬间爬满了权烜的脊背,他的汗毛根根倒竖,极致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钟抑”

    姜齐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疲惫的提醒,他深知钟抑的脾性,更不愿看到权烜因此受到过分的惊吓

    然而,姜齐这句带着息事宁人意味的轻唤,却像火星溅入了松油桶,瞬间点燃了钟抑压抑的怒火

    他不再看权烜,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死死锁住了姜齐,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暗流

    钟抑大步上前,一把扯下姜齐身上那件摇摇欲坠的斗篷,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然后如同丢弃秽物般,刻意地将那斗篷重重掷于地上

    他看着姜齐,用一种与方才命令权烜时截然不同的声音,低沉而又危险地一字一顿重复道

    “没有下次”

    话音落下,他决然转身,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再无半分停留之意

    姜齐下意识伸手想去拉他,指尖却未沾得他身,姜齐心中焦灼万分,左右为难下,他终究无法狠心将惊恐未定的权烜独自丢下面对这冰冷的残局,强压下追出去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对着脸色惨白的权烜快速安抚道:“子烜好好睡觉,明日我早上便来看你”

    他甚至来不及等权烜回应,也顾不上捡拾地上的斗篷,疾步追着钟抑消失的方向而去

    反应过来外面还吹着冷风,权烜抱起地上的披风就想去追他,却只见远处宫灯摇曳,映照着一个步履匆匆消失在夜色深处的决绝背影

    “哐当”一声,沉重的殿门被权烜失魂落魄地关上

    巨大的空旷感和被彻底遗弃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权烜心中酸涩万分,背靠着沉重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他紧紧地将脸埋进怀中那件厚实的斗篷里,厚实柔软的绒毛贴着他的脸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姜齐身上令人安心的淡淡气息,然而此刻,这气息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福成从另一道门进来,忙去抱住窝成小球的皇帝

    “哎呦我的陛下!”

    权烜哭道:“福成,姜卿不要我了,桓襄侯也厌恶我”

    福成抱着他安慰道:“大夫没有不要陛下,而且侯爷也只是……他也只是看上去凶”

    福成用袖子擦去权烜的泪痕:“太晚了,陛下去睡吧”

    权烜哭得嗓音哑哑的,破罐子破摔般地袒露心扉,说道:“我不敢一个人睡,你跟我一起睡”

    福成称诺,道:“老奴陪着陛下”

    躺下去的权烜心中依旧憋闷委屈,今日是他登基称帝的大日子,本该是群臣朝贺、万众瞩目,可姜卿他甚至没来得及和自己说上一句话,就被桓襄侯一个眼神便带走了

    一定是昨天桓襄侯把他叫走说了些什么

    这个念头毒蛇般钻进他的心里,权烜翻过了身,紧紧握拳

    桓襄侯钟抑……

    权烜努力在记忆的角落翻找,然而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印象里也只有那张仿佛覆着万年寒霜的脸,那样一副神鬼莫近的神色

    恹恹的,疏离的,毫不掩饰厌弃的,仿佛整个世间都欠了他滔天的血债

    不对

    权烜的眉头倏地一跳,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画面骤然刺破黑暗,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他历尽艰辛,终于回到芮都的那一天

    他听见马车外的骚动,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混乱的景象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永远拒人千里的桓襄侯,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头颅深埋在那人颈间,压抑着撕心裂肺,绝望哀恸地嘶吼着

    那是权烜唯一一次窥见他面具下的裂痕,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他也有血有肉,也会被七情六欲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人,定是他的软肋

    权烜猛然从床上坐起,眼中似有幽幽绿光,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锐利与冰冷

    “福成” 权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紧紧盯住惊魂未定的内侍

    “回芮都那天,朕在车驾上看见桓襄侯抱着一个人,哭得不成样子,那个人,是谁?”

    闻言,福成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权烜的视线,嘴唇嗫嚅着,显然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

    权烜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福成知道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侯爷抱着的是您的父亲,熙瑞太子殿下,现在应该称乾熙瑞帝”

    权烜一怔,所有的算计,方才燃起的微弱希望,在这一刻被这个答案砸得粉碎

    他眼中的幽光瞬间熄灭,只剩下茫然和一种巨大的棘手感,只能缓缓又躺了下去,空睁着眼睛看向帐顶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这个软肋和自己也有些牵扯

    对于这位在宫中几乎成为心照不宣的禁忌,却又被无数人敬仰传颂的熙瑞太子,权烜的情感复杂得一团乱麻

    宫中的人极少主动提及他,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就连他的爷爷提起这位嫡长子,也总是冷冷一笑,那笑容里淬满了冰碴般的嘲讽与不屑

    对权烜素来亲和的王爷爷如此态度,像一盆无形的冰水,早早地浇熄了权烜心中可能萌生的孺慕之情,让他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本能地生出几分不喜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权烜依稀记得,在他更小的时候,曾有一位授课的夫子,讲到“忠孝仁义”时,眼神悠远,带着无限的追忆与敬重,由衷地赞叹过太子的仁德与才学,那是权烜第一次在别人口中清晰地听到“父亲”这个词,也是第一次有人试图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光辉的父亲形象

    虽然后来,那位夫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如同人间蒸发,但那短暂的、带着暖意的描述,终究是在权烜荒芜的心田里,埋下了一颗幻想的种子

    后来,他辗转听闻太子在南疆道,于是那个遥远的边陲之地成了权烜在书卷中反复寻觅的地标,他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南疆的风物志,试图在字里行间拼凑出父亲生活过的痕迹

    当他终于踏上南疆的土地,遇到了姜齐——这个陪伴他度过最艰难岁月的人,姜齐亲口告诉他:“我是你父亲的故友”

    再后来,他被推上争夺王位的风口浪尖,那些拥立他的人,无一不称他为“太子遗孤”,自诩为“太子党”

    他拜入那位如谪仙般超然的夫子门下,后来才知,那位夫子,也曾是太子的太傅,是悉心教导过父亲的人

    如今,连那个视众生如草芥的“太白”,冷硬得如同玄铁的桓襄侯,唯一一次失态,唯一一次流露出撕心裂肺的痛苦,竟然也是为了那位传说中的太子

    权烜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仿佛都笼罩在“熙瑞太子”巨大的、无形的阴影之下,他们谈论他,敬仰他,怀念他,为他效忠,为他痛苦……

    唯有他自己,权烜,这个本该与“熙瑞太子”血脉相连、关系最紧密的儿子,却像是一个局外人,与自己的父亲之间隔着一层厚重得无法穿透的纱幔

    可偏偏他与那人是父子,本应是最为亲近的人

    “熙瑞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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