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暖风卷着尘土,掠过旌旗招展的连绵营盘,历时近月,芮都开拔的大军终于浩浩荡荡抵达了前线
“狐狸!”
褚暨全然不顾周遭兵卒的目光,乱七八糟地扑到姜齐面前,他双臂一抄,不由分说就将人抱离了地面,还用力往上掂了掂,震得姜齐脚不沾地,不停挣扎
“我想死你了哈哈哈哈!”
姜齐猝不及防,被他勒得差点背过气去,一张俊脸瞬间吓得花容失色,眉飞眼圆
远处,斜倚在京杀身上的封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嗤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他们的嫌弃和鄙夷
京杀并没有被远处的喧闹引去目光,他默不作声,轻轻搬了搬封禁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臂
“轻点轻点轻点哥!”,封禁立刻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夸张地嚷着,只是身体却并未挪开,依旧赖在京杀身上
“可疼了!——”
暖风吹来,化掉了京杀眼中的寒冰,就那样由着他靠
姜齐好不容易才从褚暨那铁箍般的怀抱里挣脱下来,赶紧整理了一下被揉皱的衣襟,板起脸,佯装出几分威严,对着褚暨嗔怪道:“怎么才推进到这,莫非侯爷不在,你们在前线懈怠了,不好好打?”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眼角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褚暨一听,总是刚毅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苦哈哈地叫屈
“天地良心!南边的粮道被熵贼搅得七零八落,运不上来,大元帅后来也改了主意,主张稳扎稳打,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不服气,一根手指指到姜齐眼前问罪:“这几个月,我们可是实打实打掉了熵国近半的兵马!你不夸我们劳苦功高,还给我脸色看?”
姜齐眼疾手快,忙不迭地握住他那两根手指,强行按了下去,不再逗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哪有~”
褚暨却不听,就势一把揽过姜齐的肩膀,将他箍在臂弯里
“这党魁就是不一样啊,‘影子丞相’当上了,官威也见长,是吧?”
姜齐闻言瞪大了眼睛
“你这消息这么灵通?这才多久……等等,什么‘影子丞相’?谁给我起这么个古怪名头?”
褚暨得意地哈哈大笑,蒲扇大手用力拍了拍姜齐的后背
“当然灵通!行军打仗消息闭塞岂不是坐着等死?芮都翻天覆地的事儿,兄弟们早就传遍了,如今朝廷明旨任命丞相是蹇宗尚,可谁不知道是你这只狐狸在后方运筹帷幄,不是‘影子丞相’是什么?”
姜齐苦哈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褚暨
现在你们倒是都拿这个来取笑我了,当初倘若不是我使诈骗了钟抑,那一力苦争的我恐怕就真成了你们的笑话了
“什么表情?”,褚暨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疑惑地问道
姜齐连忙甩甩头,将那些翻涌的思绪压下,岔开了话题:“少打趣我,说正事,你们后来和另外两道遇上了吗?”
褚暨点点头,神色正经了些:“北境道那边遇是遇上了,不过你也知道,打下一城一地就得留人镇守,后方协防的事现在主要是檀道宁在统筹,所以他们主力跟我们正面合兵的机会不多,至于东暘道”,他顿了顿,脸上多了些笑意:“几日前收到了他们的传信,道军刚绕过磐崃山往这边赶,估摸着很快就能汇合了”
姜齐眼睛一亮:“凌嚣也会来?”
“嗯”,褚暨应了一声,眉宇间却掠过忧虑:“这小子信里写得轻描淡写,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话,也不知道他在那只毒蝎子手下吃了多少苦头”
姜齐见他惆怅,立刻反手揽住他的肩膀,两人像两只掐架的螃蟹似的,勾肩搭背地杵在营门前,姜齐故意挺了挺胸膛,摆出一副“位高权重”的架势
“放心放心,好歹咱现在也是传说中的‘影子丞相’了,谁敢欺负他,本相定要为他做主”
褚暨被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逗乐了,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感叹道:“出息了狐狸!”
喉间一口血暗暗咽下的姜齐:……
好不容易有个出息的,你扇死了不心疼么?
等姜齐跟着钟抑进入中军大帐时,里面早已济济一堂,却静得令人心头发紧
“侯爷”
帐内诸将齐声行礼,声音低沉而肃穆
姜齐紧跟在褚暨身后,也连忙低头躬身,礼毕后夹着尾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
嘶——
这气氛有点凝重啊
早知道不进来了
封禁那双狭长的眸子斜睨过来,毫不掩饰其中的冷意与某种“请君早登极乐”的期待
京杀一如既往,脸上寻不着一丝波澜,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
钟抑面沉如水,薄唇紧抿成冷硬的直线,他一边快速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军简,一边在巨大的沙盘上反复逡巡比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贺兰郸……
这神情也不太妙啊
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大帐里被无限放大,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最终的宣判
姜齐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轻轻扯了扯身旁瞿颖的袖子
虽然人很多,但是现在帐子里可是死寂啊!
瞿颖瞬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汗毛根根倒竖
他猛地扭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姜齐那只“作死”的手,一边用力往回扯自己的袖子,一边用口型无声地咆哮: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好在姜齐并不看他脸色行事
他非但不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将瞿颖的手拉过来,摊开他的掌心,飞快地用指尖在上面划字
“何事”
瞿颖拗不过他,又怕动作太大引来注意,只能认命地在他手心飞速回划
“挨训”
姜齐不解,微微歪头
这时,褚暨那颗不怕死的狗头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压低了身子,伸出食指,接着在姜齐的手心飞快地划字
“不力”
姜齐默默握住手心,抬头再次看向主位
钟抑微皱着眉头,翻页的速度快得惊人,好似要将所有的不顺意都揉碎在纸页间
整个营帐的氛围彻底凝固,只剩下那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姜齐低下头,刚巧在这时,褚暨的指关节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紧握的拳头,发出了一声轻响
姜齐抬眼,有些幽怨地看向褚暨
而这不怕死的竟还冲他挑了挑眉,眼睛瞪得溜圆,用眼神无声问道:疑惑,请教高见
姜齐无奈地微微摇头
他知道钟抑心里一定也跟明镜似的,知道贺兰郸的安排绝对没有错处
以稳为主,步步蚕食,这几乎是现下最好的攻取之道
只是钟抑太急了
正如京杀曾经私下对姜齐点破的那样,他看似放下了,实则心结从未真正解开
那份为大公子复仇的执念汹涌翻腾,灼烧着他的理智
终于,钟抑将手中最后一沓军报重重地按在案上,那一声闷响,让帐内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贺兰郸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禀侯爷,现下熵国残部已悉数龟缩于僰都,甚至主动放弃了北部诸多城池关隘,显然是背水一战的打算,僰都城高池深,守备森严,若我军强攻,纵使能下,恐将付出极其惨重之代价”
钟抑撑在沙盘之上,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这片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边缘,沉默不语
“侯爷”,封禁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愤愤道:“僰都乃熵贼国都,拿下它,熵国便名存实亡,兄弟们拼死拼活打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拿下熵国,告慰大公子的在天之灵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升高,继续道:“此战我军毕其功于一役,上下同仇敌忾,士气如虹,岂能以平日战力衡量?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贺兰郸眼神冷冽,微眯着眼睛,看着沙盘,语气斩钉截铁:“熵国必克,此乃定局,如今僰都外围屏障尽失,连护城河都已被截断引干,哪怕围而不攻,僰城也早就是我们掌中之物”
褚暨抱胸,他一向是勇猛到有些莽撞的,但却不是个不在乎手下将士的主,于是也不由自主地争辩道:“的确,何必急于一时,徒增将士伤亡?”
方才贺兰郸反驳时,封禁还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钟抑,但褚暨一开口,他的反应就大不一样了
“急于一时?”,封承鍪像是被踩了尾巴,勃然大怒,一掌狠狠拍在沙盘边缘,震得其上小旗簌簌抖动:“南边的蔺邑还有二十万援军正在那里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扑过来,什么徒增伤亡,我看你是被熵贼吓破了胆不敢出兵!”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封禁是在借骂褚暨的档口吐一口对贺兰郸的怨气,于是贺兰郸终于抬眸,看向了他
与几乎要扑上来咬人的封禁相比,贺兰郸显得异常平静:“我只是不想我的将士白白送死,到了地下骂他们的领军贪功冒进”
封禁梗着脖子,微垂着目光,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
褚暨看热闹不嫌事大,略微拱火,小声说道:“就是啊,难道要听信谗言,作个罔顾他们性命的统帅吗?”
“你——!”
封承鍪被这诛心之言噎得瞬间气血上涌,瞬间脸红脖子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看就要爆发
贺兰郸却好似并没有看出褚暨的坏心思,笑意不达眼底地看向封禁,顺着说道:“封将军觉得呢?”
封禁的脸上却有一丝不可置信的委屈
非常奇怪!但姜齐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的口吻中没了方才对着褚暨那般咬牙切齿的怒气,话尾甚至夹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转音
“贺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