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嫁”
“啊?!”,姜齐彻底愣住了,猛地抬眼看向钟抑,然而钟抑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戏谑
这个简单直白到有些任性的理由砸在姜齐心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起来,他唯恐心底的雀跃染到眼上,慌忙偏过头,掩饰性地看向沙盘,声音都不自觉地微颤
“那她自己怎么会定下婚约呢?”
钟抑拿起茶杯,随口敷衍道:“我怎么知道?”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与我何干”的漠然,即使心中狂喜,姜齐也从他这句话里咂摸出几分欲盖弥彰的刻意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沙盘边缘轻划,两道时间线在他脑中骤然重合
几乎就在与犀家定下婚约之后不久,贺兰郸便从兖州调任,一跃成为执掌宫闱的卫尉
只是,以她的骄傲和一贯的行事准则,哪怕犀照再如何,她都不会牵扯到远在北境、素有贤名的犀修彧
何况她一向行事缜密,步步为营,从来不是顾前不顾尾的人,在点头应下那桩婚约时,心中必然已盘算好了脱身的万全之策
若是按部就班地推进她原来的计划,断然不会选择自污下狱,也不会让犀修彧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
酷烈也就罢了,有愧于心的事,绝对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只可能是现下情况有变,逼得她不得不放弃原本体面的退路,迫不得已如此
那若是按她的谋划来,原本是想怎么脱身呢?
“没什么事就回去修整,未来几天都没有现在闲暇了”
一直任由他倚靠的钟抑,突然毫无预兆地朝旁边挪开了一大步
姜齐原无防备,原来全身重量都压在钟抑一侧,现在猝不及防地向一旁歪去,猛地扶住沙盘才好险没摔下去
姜齐幽怨地看向钟抑的背影,突然想起贺兰郸在校场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尚未传信而来,侯爷突然命随行军队折返,他拿走我的枪便疯了似的往回赶,即使急行军快马加鞭,也依旧看不到他的身影”
姜齐的眉头骤然压了下去,眼睫轻抬,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抑
贺兰郸用婚约换卫尉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钟抑,是为了钟抑去造反
她助大公子成功夺位,犀家必然会被清算下狱
届时,权势滔天的新贵贺兰郸,根本无需再与身陷囹圄的犀家有任何瓜葛,婚约自然作废……
只是她从来不是问心有愧的小人
那如果是贺兰郸在功成后履约,犀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是她不想嫁
何况即使贺兰郸有从龙之功,也难抵当年南疆之辱
姜齐的眼睛微微眯起,想起另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钟抑如今大权独揽,按他的性子,怎么会留犀照苟活至今?
诡异
太诡异了
“贺兰郸原先是要如何退婚?”
姜齐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很重要,他一字一顿,务必认真
钟抑迎着他那锐利目光,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意地拍了拍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道:“若是从龙之功,什么不能换,解除一桩旧婚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姜齐脸上,避重就轻地开口
“可惜,没反成”
“什么不能换?”,姜齐狐疑地盯着他,心被他这有些自暴自弃的一句话撞得不上不下
“犀家上下老小的命也能被荫庇?”
“自然”,钟抑大大方方挑眉点头,云淡风轻开口
姜齐刚要撤身,就被一股沛然巨力拍到背上,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位了,整个人都被雷霆一掌拍弯了腰,差点直接趴在沙盘上,痛苦地闷哼一声
“好好歇着”,钟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平静地听不出任何情绪,若现下外面来个人,恐怕还真不敢相信方才这人对姜齐下了黑手
“未来数日还要赶路,你猝死在半路上”,他微微俯身,凑近姜齐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慢条斯理地浅张薄唇
“无耻之徒可不会去捞贺兰郸”
睚眦必报
钟抑真是一点没收着力,姜齐痛苦到五官都挤在了一处
下次在背后指着你骂就是了
说是天亮,实则不过是四更时分,迷迷糊糊的姜齐就被不讲人性的钟抑从床上薅了起来
此刻夜色最是浓稠,借着火光,姜齐看见有一部分将士并没有全副武装,略算算人数,竟然还不少
全部精锐骑兵的马蹄裹了厚布,悄无声息地朝蔺推进
本应耗费步兵月余方可抵达的路程,在钟抑严苛到近乎残酷的急行军令下,硬生生被压缩到十五天,就这样,他依旧谨慎地沿途留下一部分人马专门负责断后毁桥,以绝追兵与援军
累得半死的姜齐瘫在马上,朝钟抑遥遥拱手,佩服他无所不用其极
钟抑没空搭理那个废物,此地距离蔺城尚有五十里,他勒令全军就地隐蔽休整
人衔枚,马衔环,沉重的喘息声和铁甲的轻微摩擦声藏在茂密枝叶间
“禀侯爷”
一个伪装成寻常流民的斥候单膝跪地,语速极快道:“前三批的弟兄们都已成功混入城中,蔺现下尚未完全封锁戒严,但四门皆有官兵严加盘查过往行人,另外,守军主力在城东、城西两翼皆有营盘驻扎,戒备森严,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钟抑面无表情,只微微抬了下手,那斥候便悄然融入黑暗中,钟抑的目光随即看向身旁
形容枯槁的姜齐跟只鬼一样飘到他们身边,看着他俩交流
是的
看着
因为他们两人根本不说话
“不是我说”,姜齐终于还是没忍住,揶揄道:“你们两人的战术,天底下最顶尖的斥候趴在眼前,也探不出来半个字”
他的揶揄根本没用,似乎是京杀那边“说”完了,钟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终于施舍给了幽怨的姜齐
“你”,钟抑面色冷硬如铁,不容置疑道:“一会儿跟着京杀走,进城之后躲一躲,等外面风波停了,宫城内见我”
认真的吗?
姜齐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睛问道:“我?”
不是吧
姜齐瞥想京杀,心里惊惧他们两个竟然方才达成共识,要让姜齐跟着京杀
突然感觉嘴里抿开一股苦瓜味
钟抑交代完就转身走了,京杀的目光落在了姜齐身上
那双灰色的琉璃不似封禁那般流露出露骨的厌恶,但也从来不对他有过半分笑意
人在屋檐下,姜齐硬生生对他挤出一个笑
谁让你们刚刚商量的时候不带我,现在就凑在一块大眼瞪小眼,互相体谅着嫌弃吧
反正真让我死在你手上,你家侯爷肯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姜齐带着近乎自虐的畅快,在心里疯狂地邪恶咆哮
一会还可以往身上剌两道子栽赃嫁祸
冗长队伍在蔺的东门前缓缓蠕动,姜齐夹在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民之间,看着他们被城门官兵粗暴地检查,而后推搡着一轮轮往里涌
起初的麻木感渐渐褪去,理智回笼后,一个惊悚的念头在他脑中豁然升起
“你们是不是疯了!”
姜齐的脸上血色尽褪,他猛地扭头,狰狞着压低了声音,朝毫无表情的京杀绝望诘问道:“现在还是大白天,东西两营的守军就在眼皮子底下,一旦被他们发现动静,能比侯爷更快赶到,到时候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京杀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双淡灰色的瞳孔依旧警惕地直视前方的人群,只是左手扣住姜齐的肩头,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拧过去,冰冷的单字从那薄唇间幽幽飘出
“丑”
姜齐:???
快要暴起的姜齐被一只手摁在后颈上,京杀那低沉得只有气息的声音,在混着尘土与汗腥气的焦灼中,只剩下渗入骨髓的冰冷
“唯快不破”
姜齐挣扎不过那只手,又怕引起守城官兵的注意,只能以这种怪异的姿势,艰难地低声追问道:“你怎么让侯爷知道何时增援?”
京杀并没有回答
姜齐飞速地思考着
肯定不会是放烟花什么的,蔺城的守军先来,那可就真被包饺子了,也不能是让人跑回去传信,五十里路,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得凉
守城兵粗暴地将姜齐拽到身前,毫不客气地在他身反复摸索按压,包裹被扯开,里面仅有的几件衣物和干粮被哗啦倒在地上,姜齐蹙着眉,任由对方翻检
是的
为了混进来,包裹干净得能当抹布,一行人连把防身的短匕都没带,很难估计何时杀完这些官兵
难道要靠钟抑和京杀诡异的心有灵犀么?
死了算了
姜齐咬牙,认命闭眼
“唉唉唉,你别给他摸爽了!”
那只在他身上游走的手猛地一僵,官兵倏地抬起头,正对上姜齐那张因破罐破摔的烦躁而异常古怪的脸,他瞬间像是摸到了什么脏东西,脸色剧变,狠命将姜齐往后一搡,面带嫌弃地往地上一啐
“恶心死了!不会是个鸭儿吧,走走走!”
姜齐:???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将那个头头一样的官兵吸引过来,那人挎着刀,眼神扫过姜齐和京杀,朝这边走来
姜齐内心警铃大作
“你脖子上挂的什么?”
姜齐低头,见方才官兵搜查时把自己的衣领扯开一段,推搡时又不小心把里面那玉坠子晃了半截出来,他心里咯噔一下
京杀见是那枚辟邪黑玉,右拳缓缓攥起,看向来人的目光染上杀意
姜齐余光瞥见京杀的架势,立刻走到那人面前,有意无意挡在两人中间
“这是小的传家宝”,姜齐微微抿唇,即便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下,还是将那黑玉取了下来,赔笑道:“以前小的家还算富庶,只是乾国打过来了,小的家都被毁了,身无分文,也就这块石头还算值钱,请这位军爷喝茶”
那官兵原本还怀疑为什么穿着破烂的流民身上会有这种东西,听姜齐这样说,便也不再刁难他,慈悲地收下姜齐的传家宝,压着嘴角摩挲两下
“不愧是祖上富过的,还算懂事,你也算走了狗屎运,乾国那些杂种到了僰都,连蔺都受了波动,得亏你早早来了,若是下个月,便是十个玉坠子也换不来进城了”
姜齐笑着点点头,拿上他那块破布包裹,拽着京杀就是一作揖,朗声道:“多谢将军提醒了”
那人摆摆手,手下人连京杀都没有搜,直接放进了门
脱离了官兵的视线范围,姜齐才敢稍稍直起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京杀仍旧站得笔直,垂着目光看向靠在墙上的姜齐,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京杀看向城门口,眼底有些黯淡
“辟邪玉”
“没关系”
那块大公子送的玉被抢去,京杀断是不肯坐视不理的,只是从其他门溜进去的兄弟都没事,若是在他们这里出了差错,岂不是要连累十万人死,姜齐想着总能拿回来,便没有太在意
“我会拿回来”
这句话并不夹杂着什么亲昵,却陡然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姜齐弯了弯眼睛,露出虎牙,习惯性地想要将手搭在身旁人肩上,却忘了京杀并不喜欢和人接触,迅速侧了侧身
非常不巧,姜齐的手也很快
于是那只贱兮兮的手鬼使神差地落在了京杀的腰上,轻佻地触发了“捏一捏”的恶趣味毛病
手下的躯干一僵
嘶——
京杀是纯武将,雍州一战时跟着钟抑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战场上令行禁止堆彻出寒铁似的不怒自威
尤其是他的身边要么是一点就炸、见血就疯的封禁,要么是像正午阳光一样灼灼耀眼的凌嚣,这样一衬,这沉默寡言的人倒是冷冽逼人,深不可测,让人下意识地不敢靠近,更遑论触碰
因此,恐怕根本没人知道,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京将军,冷硬铁甲之下腰身竟是如此劲瘦有力
这些感叹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因为在姜齐的手放上去的一瞬间,京杀便动了
冷硬粗粝的手瞬间捂死了他的嘴,将姜齐所有可能发出的惊呼死死堵在喉咙里,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瞬间擒住了姜齐那只作乱的脏手,拇指狠厉地扣住关节,骤然发力
比疼痛更先袭来的,是“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姜齐的瞳孔骤然放大,剧痛霎那间席卷全身
然而,京杀的动作并未停止
姜齐的惨叫还没来得及喊出口,那只铁手猛地一抖一旋,又是“咔哒”一声轻响,京杀好心地替他朝反方向折了回去
“呜!——”
姜齐痛得完全脱了力,像条死鱼一样缓缓平躺了下去,额头冷汗涔涔,面无血色地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护住那只刚刚经历了沉重打击的手腕,痛得连呼吸都在颤抖
只能倒吸凉气的姜齐难得从模糊的视野中捕捉到这位冷面将军脸上除了冷漠之外的其他神色,他忍着剧痛,好奇地窥探了半天,才从那几乎不可察的异样里察觉出是嫌弃
“想死去侯爷眼前死”
姜齐没意识到京杀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安慰:死不了,我给你把手接上了
先被冷酷地折断,又被粗暴地接上
这短短几息间的生死折磨,谁能受得了
姜齐躺在地上缓了一会,顺着自己的手骨一点点摸,已经毫无血色的嘴角勾了上去,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招惹他,嘴里却还不知死活地出言不逊
“别生气嘛京将军,你看刚才那些人不就是这样搜查的……”
“我不是鸭儿”
“诶?我也不是啊……”
姜齐话还没说完,京杀便走出了巷子,姜齐本想问他自己去哪,却又不能高声呼喊,只能站起身拍拍灰尘,问了路朝宫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