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齐”
姜齐顿着脚步,面露不善地看向钟抑
“京杀让我转交给你”
辟邪黑玉静静地躺在钟抑的手心,姜齐思忖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只是不再像曾经那样,总怕磕了碰了,于是宝贵地贴着锁骨
现在只是随手挂在了脖子上,钟抑的目光一直追着那块玉,见状却并没有说什么
玉阶尽处,朱门大开,内里果然如传言般恢宏煊赫,正殿的炉鼎散发着氤氲的香,一束阳光穿过袅袅升起的龙涎,透出迷离斑斓的五彩烟光,德荣公主的目光就这样隔着一层朦胧光晕,猝然撞进了姜齐的眼中
身披红袍,眼含笑意
大殿外的阳光照不到殿中腹心位置,于是姜齐在光下,感受着公主脚下的阴冷
她拥有令父子相残、祸国殃民的美貌,即使经历了如此多年的磋磨,仍然神态端庄,举止优雅
她向两人走来,步履间响起细碎叮当,姜齐这才惊觉,那身华美婚服之下,她的手足竟被锁链牢牢缚住
锁链另一端深嵌殿中巨柱,姜齐目光扫过,才见满地蜿蜒盘踞着更多锁链,许她在这深殿内有限地移动,却也永远隔绝了殿外的光明
“侯爷,小的已派人去寻钥匙”
钟抑绕过姜齐,边步入殿内,边“锵”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
“姑姑,闭上眼睛”
公主依言站定,合眸瞬间,右眼沁出一滴清泪
钟抑高举长剑,寒光闪过,四条锁链应声而断,最后一声“铿锵”炸起刺目火星,公主睁开眼,手足上虽仍残留着断裂的链环,却轻得令人欣喜
钟抑弃剑于地,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沙哑道:“我来接你了”
公主眸中泪光闪烁,笑着看他,有些贪婪地想要记住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而后红着眼睛将手覆在他的面上,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痕
“子抑,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话音未落,她眉头倏然蹙紧,嘴角涌出一道血,钟抑眼神骤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公主又猛地躬身,呕出一大口乌黑的血,再也支撑不住,软软跌坐在地上
“公主!”,钟抑脸色瞬间惨白,下颚紧绷,慌忙跪地拥住她,徒劳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黑血
姜齐疾步上前,只见公主丹朱唇色下,双唇已泛出骇人的青紫,他蹲下身细看那滩污血,心头一沉,立刻提起旁边一个瑟缩的宫人,丢给殿外兵将
“带他去找太医令”
那宫人扑通跪下,咿呀着连连摆手
姜齐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宫人见状,急切地指向自己的嘴,用力张开
姜齐眉头紧锁,原来是个被拔了舌的哑奴,宫人又伸出两指,呈小人行走状,急急指向宫门方向,随即摇头摆手,复又跪伏下去
姜齐内心大震,明白了她的意思,对那将士说道:“你去外面找个识路的宫人带你去,尽快回来!”
“诺!”
他旋即又对那宫人道:“这宫里有没有小厨房?”
那宫人迅速点点头,姜齐立刻说道:“去找些草木灰、巴豆和绿豆,煮开了过遍凉水端过来!”
那宫人忙爬起,朝侧殿跑去
姜齐不敢转身看身后的人,拳头缓缓握起
自己被困在一殿之内,身旁的宫人又都是这般,甚至出不去门
那些信,她是怎么传给大乾的
有这般手段,真的就走不掉吗?
“是不是箫昶给你下的毒”,钟抑眼中杀意翻涌:“我杀了他”
公主却摇摇头,只是淡淡笑着,看向门外,轻声问道:“雍凛竟然没有来吗?”
她并未等待回答,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看来,我这药还是咽早了”
钟抑的眼彻底猩红,痛苦地皱了眉,开口的语气都喑哑异常
“为什么?”
泪珠滑过她的眼角,公主的嘴边勾起一抹释怀笑意
“我以为他在世的故交旧友也就那么一两个了,猜着他或许会来见我最后一面,只是我于他有愧,不敢见他”
公主气息渐弱,手却抬起,冰凉指尖抚平他紧蹙的眉间,道:“我知道你的脾性,不要迁怒他,无论他在不在世,来与不来,我都是要走的,反倒是我这个姑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身为侄儿的你,要替我弥补他了”
钟抑握住公主垂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
“我善待他”
公主微微笑着,眸中映着殿外摇曳的流苏树,轻声道:“我想去那边树下,吹吹风,晒晒光”
钟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公主小小的身躯蜷缩在他怀里,阳光穿透花叶,落在她脸上,肤色仿佛透明一般,她眼帘轻阖,神色安宁,唯有唇边的一抹红色,昭示着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是谁?”
钟抑在树底放下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姜齐眼底晦暗不明,却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尽力维持着平和,他单膝跪地,唇边牵起一个难掩苦涩的微笑,沉声答道:
“臣姜齐,大公子属官,参见德荣公主”
公主喃喃重复着“姜齐”二字,了然笑了
“我与蓂儿往来,多是军政要务,唯有一次,他专门用了那三简竹传信来,我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未曾想……”,她笃定的目光飘向姜齐
“他的信里,只提了你一人”
姜齐猛地抬眼看她,心中疑惑不解,公主却轻笑着继续道:“他幼时曾同我说,他有一位好友,我一直没当真,只当是他与子抑闹了别扭,编出个人来诓他,可蓂儿却坚持你的存在,我那时只当是小孩子虚实不分,误将梦境当了真”,她顿了顿,笑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真的找到了应梦之人”
姜齐一怔,想起第一次见到权蓂时,那个衣着华贵、貌止人息的家伙,举止却出人意表,甚至让他疑心对方神智有异,如今回想,竟藏着这样的缘由,他只自嘲一笑
“原来大公子早梦到过我们的结识”,他喉头微哽,声音低沉:“只是臣本北境青州人士,从小在齐郡长大,也不曾记忆缺失,故而自知无缘与大公子幼年相交,大公子梦我一场,是臣之幸”
公主笑着摇头,气息愈发短促,却仍吃力地抬起手,指向他胸前的玉坠
“那是当年……日日挂在他脖子上的辟邪玉,如今……也给你了”
姜齐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被自己赌气放在外面的黑玉
这并非大公子郑重托付之物,印象里,好像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那人随意地将它摘下,挂在了自己颈间,姜齐甚至记不清他给时说了些什么,姜齐都已记不清了,无怪乎是些无关轻重地闲话
若真是幼年相识也就罢了,纵然遗忘多年也情有可原,可姜齐分明问过钟抑,那个小时候便形影不离跟着大公子的人,也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别的玩伴
姜齐一瘪
原以为是被当成别人的影子
原来是被当成梦里人的影子
好吧,这种奇妙的缘分
他手上依旧摩挲着那块玉,似是又见到了那温润的人,嘴角的笑又变得僵硬,缓缓松手后抬头看向公主,问道:“我受大公子深恩,势必要为他报仇,此次大乾大举兴兵,攻打熵国,就是因为大公子薨逝,公主可知晓为何大公子会去鸿烈城?”
姜齐目光如炬,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盼,可公主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姜齐的神色僵住,目光都空洞起来
“在那之前,箫昶篡位,幽禁我的侍卫多了数倍,一时之间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后来才听闻了一星半点关于鸿烈的事,那次按照原来计划是要派军屠城并嫁祸给大乾,但是我并没有送三简竹,子蓂向来是从我这里得到消息,他也不会知道”
姜齐目光一凛,追问道:“屠哪座城?”
“攀枝”
此话一出,姜齐和钟抑对视一眼,皆是目光凝重
攀枝从来是大乾的地盘,但德荣公主出嫁时,攀枝和其他五座城池皆作为嫁妆,随公主一道归于熵国
名属熵国,实为乾地
这样纠缠不清的地方,最适合当个稀里糊涂地开战借口
所以他们真的没有打算用大公子作开战理由
但是,大公子会不会知道了这件事,于是自己替了那一城人的性命?
姜齐蹙眉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除了我只有六个人,三个人被箫昶杀了,一个死在鸿烈城,箫昶也知道,只是虽死不足惜,但他绝对不会与蓂儿的死有什么联系,可惜最后一个人在箫昶逼宫后便不知所踪”
姜齐猛地抬眼
“谁?”
“大良造,邬佘”
姜齐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在心中咂摸了两圈,对这人也没有任何印象,看向钟抑,钟抑也面色沉重,摇摇头
公主问道:“我听闻,蓂儿是自刎?”
“不可能!”
姜齐斩钉截铁答完,才突然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于是瞥向钟抑,强自镇定道:“大公子没有理由在鸿烈城自刎”
“若是他想要用自己的死换一个开战原由?”
“那有太多其他的路数,他掌南疆十万精兵,便是将熵国之心昭告天下,遣将守住攀枝,反倒算是抢占先机了”
旁边一言不发的人,面上神色终于松了些,姜齐也暗暗咽下一口气
“只是邬佘知不知道内情,恐怕要抓住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