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风呼啸,刮得窗纸作响。
沈瑜白得了秋池通报却未即刻进来,里屋能瞧见窗外身影微动,他轻轻打去了肩上的残雪,踌躇着伫立片刻才缓缓进屋来。
“不必行礼。”
江稚微刚要屈膝作礼,却被他轻轻被扶起来,忽然靠得这般近,江稚微稍有窘迫,紧接着便寻借口倒茶离远了沈瑜白。
“在这里可还习惯?”沈瑜白身形未移,依旧在原地站着。
江稚微有些不自在,佯装风轻云淡硬着头皮道:“谢官人关心,一切都好。”
沈瑜白温声道:“那便好。”
江稚微将茶递去,轻声道:“官人喝茶。”
沈瑜白接过茶盏:“坐吧。”
二人各自落座,中间隔着檀木桌几,又是一阵默然。
江稚微斟酌开口:“看着官人气色尚好,您可用妾的药方了?”
“此方极好。”沈瑜白朝她看去,却被江稚微微不可查地避了过去,“沈府有药房,还得劳烦娘子继续帮我调理了。”
江稚微心中作喜,往日制药的材料可谓极其稀缺,如今有这药房定会充裕许多,毒也能试着解,她抑制住情绪,垂眸道:“是,官人。”
沈瑜白端起茶,轻抿一口,又道:“今夜风大,我叫人多给你添几个炭盆,你好生歇歇,这些时日也疲累了。”
“我先回,有什么需要的和兰芷说,她都知晓,若有别的事,待我下朝告诉我便好,天色晚了,我便先回了。”
江稚微以为他今夜会留宿于此,竟不想只是简单与她言说几句便走。
见沈瑜白已然起身,江稚微由不得再想,也从榻上起身要站起来送别。
沈瑜白却制止她,笑笑:“不必,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莫要拘谨。”
江稚微微愣,他既说这些东西是次要的,那如何才算得主要?常言大理寺少卿不近人情,私下与他相处他却从未朝她冷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常言不可信。
江稚微失算了。
故沈瑜白刚走出去没几时,江稚微便听到他的踉跄跌倒的声音,药效不出意外发作了。
江稚微:......
她本想着若沈瑜白会留宿在此,估摸着时辰概能在做什么之前叫他晕去,趁机安然无事过去一晚,谁想他原来并未有这样的心思。
总不好将官人独留雪地,他那般身体,若是起了风寒,可是难受得厉害,江稚微再三考虑后,推门而出,却没有了沈瑜白的身影。
他并未细究,概是由人带着离去了。
见江稚微站在风口,兰芷赶来,轻轻掩上门:“姑娘,不如先歇吧。”
江稚微问道:“你有听到声响吗?”
兰芷却道:“奴婢一心伺候姑娘,自然以姑娘为重,方才并未听得什么。”
这未免有些不正常了。
江稚微未被任何排挤抵触,倒是现如今接触的人都对她带着敬意关切,按理说她这般身份入府估计少不了冷眼,还真是怪了。
兰芷朝她笑着,扶着她去了床榻。
“姑娘,有问题您只管叫我便是。”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满室似春,锦被中的蚕丝轻贴着肌肤,江稚微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般待遇了,她竟有些恍惚自己身在何处。
“需要留烛吗?”兰芷护着那簇将熄未熄的烛火,轻声道。
江稚微有些恍惚地望着那束摇晃的光晕,将半张脸埋入锦被,淡淡道:“留吧。”
难得的安然,江稚微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烛光不知何时熄的,唯有被窝里还蓄着余温。江稚微蜷着身子睡了许久,睁眼已经天光大亮,才惊觉自己竟睡过了晨钟暮鼓。
竟睡得这般无知无觉吗?
她起身动作很轻,却被很快察觉。
“姑娘,您醒了?”兰芷小步过来,替她掀开床上的纱幔。
江稚微问道:“现如今都什么时辰了?”
“姑娘,现在是辰时。”兰芷轻扶她起身,眉眼间盈着笑意,“早膳已然备好了,姑娘可要用些?”
“嗯。”
江稚微忽然发觉什么,问道:“兰芷,府中原只有大人一个主子吗?”
兰芷道:“是了,大人自幼失了双亲,是科举高中后才入朝为官。”
原来这诺大的沈府,竟唯沈瑜白独居至今,他这些年宦海沉浮,挣下这偌大家业,却连妻妾也未娶。
思及自己入府的缘由,江稚微唇边不由浮起一抹苦笑,太子殿下那番算计,沈瑜白这般精明之人岂会不知?昨日那温言软语,想来不过是官场中人惯会做的戏。
江稚微这般想着,更觉得府中皆是柔情蜜意的试探,怪不得寻这般多人侍奉在侧,怕早是要防着她与太子暗通款曲。
还是得谨慎些。
兰芷依旧笑着,动作轻柔地盛了碗粥端到江稚微桌前:“姑娘可尝尝,若口味不合适奴婢再去换。”
沈瑜白到底还是谨慎,这人送上门来得还用轻声细语的问候试探,也概是在朝堂未能站稳脚跟,才不得已安排的,若真叫他寻到证据,与太子隔阂是不能的,但叫自己归西倒是轻易的。
江稚微又觉得不对,她不过妾室而已,就算他真的苛待又能如何?
“姑娘?”兰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必,这极好。”江稚微愈发觉得危险,扯出一丝笑意。
兰芷恭敬地在旁站着。
江稚微吃得不安生,更是没什么胃口,所以也就剩了大半。
“姑娘,您是不喜这些吗?”兰芷似乎有些失落。
江稚微解释道:“无关口味,我吃得一向极少,你且收了吧。”
“是。”
江稚微这一想通,心里更是惶恐,觉得四面八方的人都紧盯着她,倒真是无奈,还不如原先至少有的单独屋室。
说来,自己虽已离了教坊司,但乐籍尚未销除。若他日教坊司传召,她仍需回去的。
“兰芷,茶淡了。”江稚微略作迟疑,浅笑道,“你可否独留我在此,我练字时不喜人在旁,我想给官人写副字。”
兰芷稍稍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脚乱起来,她拿起茶杯,忙道:“姑娘忙,有事喊奴婢便是。”
说罢,便没了身影。
屋里瞬时只剩她一个。
江稚微松了口气,谨慎地打量片刻,先给自己搭了脉,毒素与前日想必果真猛烈些,不过细想来还真是快,前日还被灌了猛药折磨,今日就被送到权臣家驱使当卧底,果真是,身份低微任人处置。
父亲母亲也是如此吗?
他们处境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天寒地冻,手脚镣铐,千里流放路,如何能抗过?
江稚微恨她不能作为,她就算豁出全部,也要将真相剜出来。
字自然是要写的,江稚微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她必须得加快进度,迅速与沈瑜白熟络起来,案宗和证据必得攻破,她需得沈瑜白为自己助力,左右,沈瑜白对自己不也全然都是试探吗?
江稚微便引了句诗,提笔写下:“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这种情诗直白得却叫她难为地红脸,可她没有办法,想着写都写去了,待墨迹风干,她用书遮掩了后面的字,只剩“忆君”,剩余的字便由沈瑜白揭开便是最好。
江稚微打算先探探沈瑜白的态度,再考虑要不要让这纸若有若无地现出来。
如履薄冰而已,到哪里都是相同的。
兰芷果真没冒昧进来,于是她便独自待了一上午。
“兰芷。”
“姑娘,您写好了?”兰芷跑进来,兴冲冲道。
这丫头怎么比她都兴奋,江稚微终归不好意思地借机挡了挡书桌,问道:“你知晓药房在何处吗?”
“知晓的,姑娘随我来?”
江稚微点点头。
兰芷笑道:“姑娘,雪停了,奴婢去给您拿披风,若冻着姑娘,奴婢可不知如何与大人交代。”
“麻烦你了。”
兰芷忙摆摆手:“姑娘可莫要说麻烦二字。”
兰芷人这般贴心,定也是沈瑜白授意的,一旦身份暴露,江稚微感觉自己就没命了。
唉。
兰芷将披风替她细细抚平,连领口处的风毛都理过,生怕漏进一丝寒意,动作轻柔,连带着系带打结的力道都刻意放轻。
“姑娘这边请。”
“好。”
沈瑜白的病症概是落下的病根,小时候无人看顾,风餐露宿,自然是总是要亏待自己的,如今条件虽好,却又日理万机,自然扛不住,药不过是稍作舒缓。
江稚微打算借此拉近与他的距离。
沈府药房算得上大,还有专门管药的丫头。
“大人常年生病,所以便建了药房来方便拿药,姑娘需要什么,就和关胜说。”兰芷四下张望,却不见关胜身影,“这个时辰他大概出府备药,奴婢另寻人。”
说完,兰芷便朝忙着的小厮招手:“小沅,快过来,见过姑娘。”
小沅正在挑草药,活还未做完,江稚微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些许不悦,便也就开口拦下了:“你忙,我自己瞧就好。”
小沅没说什么,只是兀自低下头又开始干活。
兰芷皱眉,正欲发作。
江稚微却道:“我自己在这里转转便是。”
兰芷道:“姑娘,那奴婢在您旁边,万事随您差遣。”
江稚微摇摇头:“无碍,大人这个时辰估计快要下朝了,你早些回去备茶,一会儿随我去迎官人。”
江稚微恍惚忆起,幼时每逢父亲散朝时分,母亲总要牵着她候在门前,母亲的手总是暖的,父亲远远瞧见她们,官靴踏过青砖的声响都会轻快几分。
太子利用她,虽会带解药来,却是会伤身,江稚微勤勤恳恳养了这样久的身子,也不能由着毒性肆意损伤,她离药柜近些,想来抓些药。
“姑娘,我来吧。”小沅见她要动药,挡在她身前。
这个府里人数众多,自然不可能是人人都恭维她,自然有刺头,江稚微甚至庆幸自己算遇得正常人了。
江稚微问道:“你懂药理吗?”
“不懂,我打杂的,”小沅有些丧气,“这又如何,我知晓药在何处不就好了?”
“嗯。”江稚微心下一松,果真是的,寻常药童也不懂药理,只会听大夫的话。
江稚微随口说了几样,小沅又问:“这药着实珍贵,姑娘可不能浪费。”
江稚微微微一笑:“我懂药理的,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若不然,我这样的人,怎可嫁入沈府,还不是有医术傍身?”
小沅沉默片刻,语气也温顺许多:“姑娘,还是算了,您需要什么,我给您取。”
江稚微不打算再多说,药房安排的人不多,小沅负责这里,后面还有两个人。
兰芷这一去似乎许久,江稚微将药寻好,却还不见她回来。
这个时辰,沈瑜白要下朝了吧。
江稚微本欲出门瞧瞧,却见到兰芷站在门口,脸冻得都有些红。
“兰芷?怎么在这等着不进去?”
兰芷抬起头:“姑娘恕罪,见姑娘在里面忙着,奴婢怕忽然进去扰了姑娘。”
“下次不许这样,冷不冷?”江稚微下意识握着兰芷的手替她暖着,“你这样我如何过意得去?”
“姑娘,奴婢随您去门口迎大人吧。”
江稚微却不忍:“还有些时间,我随你回去换身厚衣服,你瞧你还穿得这样单薄。”
兰芷还是被拉着去换了衣服。
虽说迟了些,江稚微还是在沈瑜白回府那刻赶到了。
沈瑜白见她在这,略带惊讶,快步上前:“娘子怎么在风口处等着?”
江稚微还未说什么,沈瑜白的眼神骤然冷下,语气中带着些质问:“兰芷,不都说了叫你好生照顾着的。”
沈瑜白脸色不好,江稚微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严肃,她开口阻拦:“官人,是我自己想等着您的,若是要怪兰芷便是先怪我思虑不周了。”
沈瑜白半带妥协:“我不怪你,下次莫要这样。”
江稚微缓声道:“房子备了热茶,官人可要去尝?”
沈瑜白眼神微亮,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