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后来知道丑八怪叫成君,外面的人喊他将军、成将军,与他要好的则直呼他的名字——成君。
成君每天都很忙,没有战争时要操练士兵,处理各种军务,与手下将士商讨作战计划,忙到半夜,回到营帐仍要看上半个时辰的兵书典籍,狐狸早就窝成一团呼呼大睡,睡梦中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它的蓬松尾巴,捏它的狐狸耳朵。
它很想告诉成君,狐狸的尾巴不能随便摸,苦于不能说人话,只在他摸它的时候,在他手上挠几道血痕,让他长个教训。
可他百挠不屈,醒着不能摸,就在狐里睡着的时候,偷偷摸。
等狐里早上醒来时,日光大亮,成君已经不在营帐内。
成君身上的味道,与军营其他人完全不同,狐狸动一动鼻子,就能从混合汗臭脚臭各种古怪味道中,嗅出属于成君的淡淡清香,像干茉莉花的香味,狐狸寻着这股味道,很轻易就能找到成君的踪迹。
它偶尔会跳到他肩上,那时候,成君神情严肃冰冷,站在高台上,下面是排列整齐的训练方阵,密密麻麻的士兵,手里持着长枪刀戟,在太阳下白光闪动,汇成一片震撼的雪浪海涌,高昂的喊声响彻云霄,隔着百里都可以听到。
等成君训练完将士,走下台,又变成狐狸熟悉的那张脸,温柔谦和,受宠若惊地摸着肩上的小狐狸,眼里兜着暖洋洋的笑意。
狐狸享受地仰起脑袋,狭长的狐狸眼眯成弯弯的一条缝。
在军营中,狐狸可以狐假虎威地走来走去,那些将士见了他,会笑着说“呦,这不是成将军的吉祥物吗?”自从成君将他从那厨子手中救下他,狐狸愈加肆无忌惮的进出后厨,那要剥他皮的厨子见了它,冷着脸,皮笑肉不笑喊它,“狐大爷,今日来吃些什么?”
通常狐狸自己跳上菜桌,叼起烤好的随便什么肉,在那厨子怒目下,大摇大摆离开。
后来,狐狸偶然发现,成君的饭食里没有肉。
他想起成君对厨子说的话。
“下次它若再过来,你给它块肉便好了,到时候从我的伙食中扣。”
成君比任何将士都尊重军纪,他说要扣,后厨不敢不扣。
怪不得那厨子看他一次比一次愤怒,狐狸总是高高竖起的尾巴,慢慢耷拉下去。
晚上,成君满怀期待地回到营帐,藏在身后的手,正握了一块今日打猎得来的鹿肉,烤熟的鹿肉另洒了一些香料,肉香浓厚,令人垂涎欲滴。
想到睡着了的小狐狸,待会馋醒的呆傻模样,他不禁微笑起来。
在营帐中喊了一圈后,这微笑渐渐变成浓重的沮丧小狐狸不在这里,这么晚它会去哪呢,大漠的夜晚,月亮锋利如弯刀,成君蹲在营帐门口,手里握着凉透的鹿肉,目光静静看向幽黑的远方,期待有一抹雪色,会突然闯入视野。
小狐狸是自由的,它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成君等了半个晚上,直到寒霜湿透衣襟,他重重打了一个喷嚏,巡营的士兵关心地催他回去休息,他按着膝盖缓缓起身,默默转入营帐中。
狐狸是在离开后的第三天回来的。
他嘴里还叼着一只刚咽气的野兔。
成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狐狸竟然回来了,它嘴里叼着野兔,雪白皮毛沾了些黄沙,呲溜钻入营帐中,此时,成君正与七八个将士围桌而坐,面容严肃地商讨下一个月的行军战术,它就这样出其不意闯了进来,黑黢黢的眸子写满无辜与可怜,啪嗒,嘴里的兔子掉落地面,雪白的尾巴讨好地晃了晃。
成君猛地起身,惊得众将士也跟着慌里慌张站起来,心来飞速盘算自己刚刚是不是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狐狸只是想去打些野食,这样成君就不用将自己的肉食全部分给他,不过到了冬日,那些野兔野鸡老鼠都不见了踪影,它找了许久,才捉到一只瘦到可怜的野兔子。
等到集议结束,众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成君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大步奔到床边,将奔波三日,累得倒床就睡的小狐狸抱了起来,高举到脸前,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见它好好的,没有受伤,放下心来,然后忍不住在它雪绒绒的脑袋上重重亲了一口。
“小狐狸,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你知道我又多想你吗,每天晚上帐篷外有什么动静,我都以为是你回来了,你真是一只坏狐狸,外面是不是很冷,你这三天有吃东西吗,那只野兔,是你自己捉回来的呀,你真厉害……”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眉开眼笑,目光明亮动人,连那丑丑的脸都生动好看起来。
狐狸尖长的毛耳朵动了动,成君激动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晕成一口汪汪水泉,它只记得成君亲了他的脑袋,那里还有温热的触感,它瞪大眼睛,长长的狐狸尾巴乖乖垂落在半空,连后腿都忘了蹬踹,整个一副束手就擒的傻模傻样。
怎么可以随便亲一只狐狸。
狐狸算了算自己今年刚好五十二岁。
在狐族中,算得上一只健康威猛的成年狐狸。
后来的一个冬天,小狐狸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化形。
在妖狐一族,狐狸生下来是公是母不重要,因为在化形之日,他们可以再次选择是公是母,母狐狸可以化成男人,公狐狸也可以化为女人,这一次的选择后,再无法更改。
成君是一个长得不好看的男人,人间的男人都要娶妻生子。
丑陋的男人也一样。
但狐狸认为它必须化成极美丽的女子,这样即便成君以后知道它是妖,也没脸嫌弃它。
冬去春来,荒凉大漠也添了点新绿,枯骨被层层新沙淹没,成了绿植扎根之所。
烈风吹过,无论白日与黑夜,活着的将士总能听到来自远方空旷飘渺的低泣与悲诉。
前日又发生了一场大战,战争持续了两天一夜,两方死伤惨重,浓烈的血腥味卷涌在狂风中,扬起的沙尘,远远看去,好似一张红色纱幔。
狐狸知道在妖界也常有为争夺领地发起冲突,但在人界,这冲突更疯狂,不计代价,强盛的大国势必要征服弱小的他国,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的强国,亦或战败的弱国,都有无数将士长眠他乡,妻离子散。
成君是个了不起的将军,他总是冲在最前方,剑光锋锐,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击退敌国一次又一次的强攻。
前日的战争,成君不负所望,成功退敌,在返回营寨时,有将士发现路中一妇人倒卧在地,下马扶起,见她昏迷不醒,只好带入营中救治,正扶上马背,却不料那妇人忽醒了过来,大声哭喊挣扎,引来了走在前方的成君。
妇人见他披坚执锐,铠甲明亮,气势威严,不与其他将士相同,推开相扶的小兵,花容失色奔到成君马前。
成君见她惊慌流泪的模样,心下一软,俯身问她发生何事,谁知那妇人忽用力抓住他胸前甲胄,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匕首,目露凶光,恨声道,“还我夫君命来。”
举刀刺向成君没有防护的脖颈,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身旁将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见白光一线,银亮的匕首染上赤红血色,成君一只手握住了匕首,略一用力,匕首从妇人手中掉落,余力又将妇人震开三四步,摔倒在地。
“将军!”
“将军你流血了!”
“快叫军医来!”
反应过来的将士连忙叫喊,那偷袭的妇人已被数十把长枪抵住要害,动弹不得。
成君坐在高大战马上,垂眼去看眼水涟涟,俯趴在地的妇人。
她也正用一双仇怨无比的目光,不甘地瞪向他。
她哭不是因怕,而是气自己没能杀得了这个煞神。
成君挥挥手,马下的士兵收起长枪,不解地退在一旁,目光牢牢盯住地上的妇人。
妇人慢慢撑起上半身,仰起头,凌然地看着战马上的人,仇恨让她面部扭曲,一把细沙在手中死死攥紧,仿佛是捏死自己的仇敌。
她听见他发出严酷冷笑,掌心有一滴血珠坠入黄沙,很快淹没不见。
“为你夫君报仇?站在我鸣苍国的疆土,杀我将士,贪我土地,逐我百姓,害我鸣苍国不得太平,还敢厚颜无耻报仇,那我鸣苍国千千万万将士的仇谁来担,千千万万妻儿的怨谁来平!”
妇人怔住,说不出话,神情一瞬陷入呆滞。
成君勒转马头,马蹄行了七八步,他转过半脸,冷声道:“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狐狸近日常不在营帐,成君一开始担心万分,后来也习惯它的神出鬼没。
原来狐里找了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修炼,势必要在成君老死之前化成人形。
傍晚回来后,帐中透出温暖明亮的烛光,门口的守卫看了它一眼,从怀里取出一根肉条逗它,被它生气地挠了一下,愚蠢的人!
雪白身子呲溜钻进帐子中,看见成君坐在床沿,身旁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正拿着白纱在他手上一圈一圈缠绕,口里不住念叨,“成将军啊,空手接白刃这件事以后少干吧,以你的功力,明明可以一掌将人打飞,这么怜香惜玉,难道忘了自己也是一块玉嘛,你看看,你这手除了大粗茧子就是见骨的刀痕,见了这双手,以后有哪个男人敢娶你,哎,成将军,我给你的药膏早中晚一天三次,疤痕处发痒也一定不要挠,忍住,记住了吗。”
成君一一回应,对老头怨气十足的唠叨声,付与温柔宽和的笑容。
狐狸却晕头转向,为什么男人要娶成君,难道他们鸣苍兴男人娶男人,这是什么奇怪的习俗,女人怎么办,他知道了,鸣苍国一定没有女人,怪不得在军营中一直没有见过女人,不过也没关系,狐狸可以入乡随俗,成君若想要男子娶它,它也可以化成男人。
等白胡子老头离开,成君唤了一声小狐狸,狐狸立即蹬腿跳入他的怀中。
药膏呛鼻味道浓郁,成玉后知后觉明白,成君受伤了。
它难得对自己的懒惰生出羞愧,要是自己好好修炼,成为和父母一样厉害的大妖,就能保护成君不受到别人的伤害。
成君不知道它那些蠢呼呼的想法,抓住它雪白的狐狸爪子,一个一个掰开,揉揉捏捏,玩了好一会,“小狐狸,真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今天又跑到大漠里面玩了吗,爪子里好多沙子,等一下,我先帮你擦干净才可以上床。”
成君用没受伤的手掏出枕头底下的手帕,狐狸很配合地张开爪子,看他垂着脑袋,目光专注地为它擦拭爪缝里的砂砾。
擦干净后,成君摸摸狐狸柔软的脑袋,捏着它绒绒爪子,喜爱地亲了一口。
狐狸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狐狸耳朵故作乖巧后耷下去,懒懒地伸出另一只爪子,让成君帮忙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