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见她邀请,孟星遥微微颔首:“好,想来你做的定是极好吃的。”

    “好阿遥,你真爱夸我。”苏祈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忽然贴近她,“你最近也别那么辛苦,要有了喜事,你可要第一个告诉我呀。”

    她握住她的手,恰好碰到了她的红玉桃枝手镯。

    苏祈月说,她母后也曾有过一只类似的红玉桃枝手镯,这是金羽孔雀王赠与唯一心上之人的信物。

    一生一对,女配红桃,男配绿柳,刻以姓名,寓意此生缠绵,子嗣丰隆,永不分离。

    神族子嗣单薄,孕育一子便要三年,若是母体为人族则更久,虽然孟星遥是修士,但也说不准时间。

    所以他们姐弟俩都很牵挂这事。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孟星遥忽然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这时谢云迢出来,看到她俩在屋外,尤其是孟星遥,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回过神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召你,进来商量一下,陪我去一趟紫微宫。”

    “好。”

    孟星遥看了一眼苏祈月,点头示意,转头就跟着谢云迢进了东曜阁。

    其实她是飞也似地逃离。

    初时柔情蜜意时,她曾经十分期待嫁与危梦之,也曾想象过穿着嫁衣,伴着归明宗和彩云宫的十里红妆,丝竹弹唱,等他来牵自己的手,拜父母天地,共饮合卺酒。

    如今终于要结亲,可时间越近,危梦之越依赖她,她却心情越是烦躁。

    聘礼如同金山玉海般堆叠满池华殿,凡是见过者无不惊叹奢华。

    嫁衣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缝制,玄衣绛裙,裙尾袖摆处绣以孔雀羽翎,铺开之时极尽美丽。

    等大婚时配上深红玛瑙垂珠金钗婚冠和孔雀珍珠羽扇,新娘子的美貌会在若隐若现之间令人无限遐想。

    危梦之曾遗憾于美中不足,沂梦川还未能收复。但他环抱着她,仍是满心欢喜地感叹,阿遥,我终于能看见你穿上它,日后回去彩云宫,我定要补你一场真正符合神族规制的婚礼。

    多么动人的一句情话,她却偷偷攥紧了手,心越发沉入海底。

    她那时不懂,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想了很久原因。

    他人曾说她性情凉薄,不懂珍惜,此或是其一,毕竟当初她和闻衍声也是说分开就分开。也有人说这是婚期将近,近乡情怯,人之常情,也不无道理。

    直到她看见那把被他珍藏的苏梓芸和危恒大婚时使用的珍珠羽扇时,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侧过头看向危梦之,他望向婚服的眼神里,似乎是在憧憬未来他和她婚后的日子,又或许是在透过这些,看向更久远的过去。

    为了筹备婚事和备孕,危梦之几乎是明示谢云迢,不要再让她操劳归明宗的事。

    几次三番后,谢云迢未松口,倒是孟星遥先忍无可忍。

    她和危梦之开始经常各执己见,不欢而散。虽然争吵的最后,总是他先赔礼道歉。

    他看起来是真心很想娶她。苏祈月曾笑着揶揄,谁能想到南明神族之中最为骄傲的孔雀神王,会一个两个,都为了人族女子而折腰。

    但那时的她不会想到,不过四个月,她和危梦之,最终还是未能结成婚契。

    归明宗的魔修之乱一事比想象得要严峻。

    此次出事的并非只有归明宗一处。魔修最擅蛊惑人心,利用人性,此番又是新魔帝君野有意为之,十方仙洲早已沦陷多处。

    衡天府来令,召谢云迢和她一起去紫微宫,黎煊已等候多时。

    一夜未眠,燃灯长明。待他们出来时,清衡山成了第一座被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所笼罩的仙山。

    得执掌门令,在孟星遥的带领下,公明堂的动作迅捷,很快就顺藤摸瓜,抓出了一大片涉事之人。

    有很多人认命放弃挣扎,也有人拼死一搏,试图冲出包围圈。

    公明堂弟子听从号令结成镇元锁仙阵。孟星遥召出九天长明灯,以太古神力设下屏障,无量冲月剑诀的气场宏大不容抗拒,强势压迫之下,负隅顽抗者终究是缴械投降。

    这次的清理门户之事,弄得兴师动众。

    这群人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就是赌一把法不责众,即便出事,大不了被抓去消除魔气,却不料这次本就是一场陷阱。

    虽然结果比众人想得乐观,涉事弟子比预估得要少,但身份却从小到大,一个比一个出乎意料。

    从普通弟子,到分脉门主,再到长老亲传,不一而足。

    东曜阁前的云光留仙坛从未曾挤满过如此多的人。

    其实革除仙法,剔骨剥灵,不用这么麻烦,但因着是为了杀鸡儆猴,故而那次的排场非常之大。

    几乎所有宗门子弟都前来观看。

    谢云迢一声令下,池苒等长老结印召来通天雷刑。五方天雷术刚一布下,远处便浓云密布,天雷交加,轰隆的雷声翻滚而来。

    只是听个声音,就已经有人吓得晕了过去,哭嚎求饶声此起彼伏,混杂在风声中,令人不忍卒听。

    孟星遥站在看台前,内心复杂。

    此事由她全权负责,经此一役,不仅公明堂名声大震,连她的威信彻底也高居不下,炙手可热。

    但宗门弟子受刑之情形,并未让她高兴半分,只余唏嘘。

    她有些庆幸自己未曾收亲传徒弟,不用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雷刑结束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底下的人就已经被彻底剔除了仙法。

    有人还能勉励支持,有人已彻底昏死了过去。但无论如何,今天脱去归明宗的弟子服,便和归明宗再无瓜葛。

    公明堂的弟子前去收拾残局,因着曾是同门,万事既了,他们也还是留了一丝情面。

    有弟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但未走两步,忽然跪了下来,朝着东曜阁的方向勉力磕了几个头。

    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倒在了地上,有血渍自他的身下漫开。

    孟星遥听见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哭喊,有人和她擦肩而过,往下飞去。

    是苏祈月。

    她几乎是御风疾飞至他身边,颤抖着去摸他的脉搏。她的泪水滚落至他的眼角,却再激不起半分涟漪。

    孟星遥认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是她亲手把他关进了戒律塔之中。

    刚抓到他的那会儿,苏祈月曾经抓着她的袖子,语气恳切:“师姐,阿窦他只是一时糊涂,他感染的魔气很少,我可以帮他去掉,他身体不好,受不住剔骨剥灵,只要我们俩不说出去,就放过他这一次……”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虚掩着的门外,是池苒重重地扬起巴掌打在了她最心爱和骄傲的徒弟脸上,厉声呵斥:“滚,就当我从没收过你!”

    孟星遥的手紧了又紧,最终没有松开阿窦的衣领。

    现在想来,或许有很多更好的法子,但那时的她,无法做出更好的抉择。

    阿窦是苏祈月在凡间落难时曾帮助过她的一家人仅存的遗孤,对她来说和亲弟弟危梦之一样重要。他本身灵脉平平,又被魔气伤过,在苏祈月的帮助下能保住青春,修个基础法术自保已是难得。

    但有些人在见识过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后,容易不甘于现状,一念之差,铤而走险。

    很不幸,阿窦便属于这种。

    孟星遥把他关进戒律塔时曾给过他一瓶可强身健体的丹药,至少能保他一条命,可惜或许是不信任她,阿窦并没有吃,而是丢在了去留仙坛的路上。

    孟星遥找到药瓶的时候,里面的药不知所踪。

    彼时她刚和危梦之吵完架出来,虽然面上仍是冷静高傲的神色,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真难得,她居然还有吵不赢危梦之的时候。

    可是她确实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即便当年在天玄学宫把他暴揍一顿让他颜面扫地,他也没和她计较,平心而论,他确是个大度的人。

    但再大度的人也不会没有底线。

    随着阿窦的死亡,苏祈月也昏迷了过去。她本身就为了归明宗日夜操劳,先前收的几个爱徒也都因公牺牲,如今阿窦不在了,连仙魂都未曾凝成,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常言道医人者难自医,好在他们还认识其他比她医术更好的医修。

    尽管如此,危梦之还是急得飞起,对孟星遥终于发了一次大脾气。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没说服谁。一个于情,一个于理。

    吵到最后,危梦之口不择言地骂了一句薄情寡义。她愣了半晌,夺门而出。

    跑出来方觉有些后悔,她突然想起自己给过阿窦的药,决定找到证据再回去狠狠打他的脸。

    她沿着阿窦最后去过的几个地方找了很久,终于在山道的草堆旁看见了那个空瓶子。

    找到的时候有一瞬的欣喜,随后又是更大的迷茫。

    她毫无仪态地坐在山道旁,握着那个空瓶子发呆,连下起了雨也没发觉,直到有人撑伞挡在她的身边。

    “他没来找我,对吗?”她问道。

    真奇怪,感情好的时候嫌他烦,真的生气不来找了,她又难过了。

    没人回答,她又问道:“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你没错,”谢云迢在她旁边坐下,将伞往她的方向斜,“我去训过他了,事是我让你办的。”

    “可是事情办得很难看,好在只是宗门内务,若是黎师父在,恐怕又要将你我二人训斥一顿。”

    谢云迢沉默了一会儿,递给了她一方帕子:“衡天府的答复批下来了,最迟三个月内,归明宗必须正式升为仙府。以后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她没客气地接过来擦泪水。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苏祈月总爱说他的心又冷又硬,实则不然。不涉及情爱一事时,他细心周到,待人宽和有礼又讲义气,所以他朋友很多,连黎煊也会听他的意见。

    修无情道者,有大爱而无小情。她有时候觉得他聪明,有时候又觉得活得这般克己修身,是她吃不了的苦。

    不过身为他在凡间就认识,胜似亲人的师姐,她也曾见过他年少时见天上月而不可得的模样,那个天上月,就是她那位为救苍生而死的长姐代意。

    可能正是因为尝过相思之苦,所以他才会干脆选择不要。这样看来,他确实是个能成大事的冷静之才。

    但谢云迢说得没错,日后成为仙府,这样的事只多不少。

    擦干净眼泪,她站起了身:“走吧,刚才的事,不许往外说。”

    谢云迢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你要立威信。”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不到四个月就要嫁人了,这点事就哭,日后除了这里,还有南荒那边要持家,哭得过来吗?”

    “要你管,还不让哭了。”她没好气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夺了他的伞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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