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人声鼎沸,一艘艘巨轮锚在深水海湾,等待起航。
船帆涌动,季风已经到来,几十成百艘的大船整备待发。
“是生姜的姜,不是江水的江……”
姜月照小心翼翼,朝眼前盘问她的官差陪笑,借着腰牌丢失的由头,解释着自己的姓氏。
三天前,原本正在荒郊野外拍蘑菇的姜月照,雨天没注意留神,一脚摔回了大明。
明明说好靠“猪下水”发家暴富的传奇,身为美食博主的姜月照,没来得及施展拳脚。
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差点被人卖去做洗脚婢。
姜月照趁着天光麻麻亮之际,她拿着粗木柴敲晕了看守人的脑袋,重新给自己换上一套小工身份的灰质粗布麻衣。
穿过后巷,姜月照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似乎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她这三天没怎么吃东西,她的跑步姿势有些笨拙,人刚刚从贩子手上脱险,唯恐后面有人追上来,心脏还在砰砰乱跳着,很是紧张。
这条街上,低矮的土墙屋檐,碎裂的青砖小路。
面对陌生的一切,姜月照十分茫然,同时还因为没有大明户籍而犯了难。
“郑和大人的宝船要起锚咯~!”
“好像就在今天,我要去看看!!”
“好几十艘大船,那单单的一艘船比这城里吃饭的富贵楼看着还高大!”
……
姜月照好奇,跟着源源不断的人潮,不知不觉走到港口边。
晨曦在海平面中轻轻跃起,穿过薄雾,温柔地洒在姜月照的身上,就像带着某种牵引力量,这道光吸引着她往前走、往前看。
海风微微轻抚着姜月照的脸颊,带着过去三天她不曾感受过的自由香气,混着海水咸咸的味道,非同寻常。
码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几十艘巨大的木制帆船停泊在岸边,庞大的身躯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像即将出征的海上王者。
她们睥睨地看向远方,静静地等待着岸上的人们,互道衷肠。
搬货的小工推着三脚车,穿梭在人群中,前面有个人正在愣神,他不耐烦地朝人大吼一声:“让让!!”
姜月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脚下一跳忙着让开,顺便把观察宝船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她转头发现人来人往中,站在这片队伍里的人有些不一样。
一个个脸色白得发腻,就像铺着层层浸水的宣纸般,大多表情都怯生生地,面对姜月照的突然出现,没人开口,只是眼神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她。
“快快!你们这些小太监的手脚,都给我麻利起来!!”
没等姜月照反应过来,她被身后冒出来的人,一个踉跄推进这群人当中,就像原本她来自这里一样。
小太监……
队伍里约莫十来个人,说到这里,大家的眼神又黯然几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因此多了几分阴湿诡异,气氛陡然将至冰点,和别处码头上亲人不舍告别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们中,有的人背着包袱,有的人怀里揣着锅勺,像是厨役,等待排队上船。
姜月照第一次看见历史上这种特殊的人群,自然很是好奇,她悄悄扫视了一圈。
太监们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大,亦或者是因为早早断根,虽然是男人,但下巴光滑没有一丝杂乱的胡茬。
大家眼神闪躲着,缩肩低头,身为女子的姜月照瘦瘦小小,在这群太监的队伍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和谐。
原本的姜月照不知道该去向何处,既来之则安之,至少混在这群太监中,比在城里被卖去做了洗脚婢的好。
不过身份……
巨大的宝船巍然伫立在港口,到了登船之际的官差盘问。
姜月照心虚低头,唯唯诺诺,特意压低了声音回道:“腰牌不见了,可能掉在路上了。”
官差眉头一皱,搁下笔。
他扫了一眼前后都是太监,都有腰牌,可唯独眼前这人腰牌掉了,这不符合规矩很难办,“登船必须查验身份,你这来路不明……”
姜月照陪着笑脸想解释,可她现在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生怕自己被赶下船,又遭人贩子那伙坏人给拿捏住。
“注意时间,切莫耽误宝船启航!”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官差纷纷起身见礼。
“裴大人!”
“裴大人。”
……
官差们乌泱泱行礼,站起来一片,这阵势怕是身份官阶不低,姜月照更是不敢抬头去看。
那男人身姿挺拔,踩着甲板身影渐渐走近,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姜月照的周围,即使没有抬头去看,也知道他的身量非凡。
他的脚上是一双花纹繁复的皮质战靴,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绣着走兽花纹的深灰蟒袍。
姜月照假冒太监登船,方才被官差盘问的时候,手心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汗,可没想到这关键时刻,又恰巧来了这位“裴大人”。
如果被人发现,会如何处置她?
不仅仅是姜月照,其他官差也很怕这位“裴大人”。
姜月照感受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冷冷目光,扫过她的肩背,脊梁骨发凉,让她整个人神经发麻。
时间慢得像沙漏里,滴不下去的那粒沙。
终于,那双战靴抬腿走了,周围凝结的空气,慢慢重新流动起来。
需要抓紧时间,刚才盘问的官差对姜月照的解释没有接受,但暂且先登记了一个名字便放她登船了。毕竟一个正常人,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和家人分别。
伙夫姜氏。
姜月照对自己隐瞒身份,有些惴惴不安,但船上至少没有贩子那伙人存在,对厨役伙夫这类的接受程度,可比要去暖床的洗脚婢好太多了。
她跟着队伍,踩在宝船的甲板上,远处海天连在一起,而身处的宝船才是一次又一次,给她带来着不小的震撼。
宝船首尾起翘,巨大的甲板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
尾部楼房有四层,中间凭栏高台的牌匾上刻着“长宁号”三个字,满帆迎风鼓动,暂未起锚。
船舷四周除了挂着的长条旗,大桅旗,还分别挂着“明”字“帅”字等旗帜,气势磅礴。
没等姜月照仔细看完,一行人便被催着,去往位于甲板一层的伙房(厨房)。
伙房里面的设施与一般无异,明亮宽敞,各类用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就连船帆通风都考虑了进来。
舷窗外海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姜月照暂时没有心思欣赏这片海景。
除了十几来人的太监伙夫,此时的伙房又走进来了好几位男人。
他们的气质与低眉顺眼的太监明显不同,在姜月照“这群人”的面前,他们的脸上似乎带着普通却又无比自信的、比他们健全的、喜欢把鼻孔对着人的优越感。
“大家先注意一下。”
为首的男人走出来,他有些年纪,没有刚才那群人傲视一切的普信感,目光里更多的是看淡世俗的默然。
“我是张大,是这条长宁宝船上的伙夫长,一切跟我们行军打仗时候一样,一定要注重饮食卫生……”
这是火头军。
几位太监暗暗交换着眼神,脸色不免难堪,他们曾在王府伙房做事,如今要跟火头军共事,恐怕日子会过得不太平顺。
张大清了清嗓,宣读着宝船上的伙房规矩,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太监伙夫的方向,主要是说给他们听。
“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①……”
姜月照有些印象,曾经做过古籍饮食特辑,这是强调厨房生熟、荤素等等摆放必须要有固定位置,避免互相感染。
倘若几百号人的餐食因此出现问题,这恐怕谁也担待不起。
“这是船上各位官员的饮食定量,除普通船员以外,特级官员的饮食需要另起炉灶,特别制作。”
大家听到这里,开始蠢蠢欲动,就连姜月照也不例外,如果能得到郑和大人的赏识,伙房也不失为一条晋升之路。
但姜月照听闻,郑和大人没有在她所处的“长宁号”上,而是在另一条宝船上。
“今天,谁想来试试为副指挥使裴大人,献上手艺?”
张大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举起手边的茶盏接连喝了好几口。
“我我我!!我曾经在蜀王府干过,还是四川独门椒麻鸡第九代传人哩!!”
一位带着巴蜀口音的火头军踊跃举手,他的个子不高,皮肤偏白。
姜月照,美食爱好者。
全网加起来粉丝刚刚超过五十万人,但她跟张大没法解释全网粉丝这回事,惜败。
为裴大人单开炉灶的事情,自然落在了那位四川人的身上。
大家各自忙碌着,但余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四川厨子,他手脚麻利地从鸡笼挑了只不算太大的嫩鸡。
割喉放血,他用滚水一边烫着,一边娴熟地拔着鸡毛。
备菜的姜月照一看,庆幸她方才没有举手,这杀鸡的活没有热心摊主的话,她可做不了。
转眼那只无辜的嫩鸡白花花地被放在案板上,只见四川人用刀挑走多余的脂肪和不需要的内脏。
他重新启了一锅水,里面放了姜片、葱段和少许料酒,把一半鸡肉放进去煮着去腥。紧跟着大火煮沸后,撇去浮沫,这时的他把炉灶里的柴火撤走一半,转成小火。
空气里渐渐飘着专属于鸡肉鲜嫩的香味,他满意地把锅盖放上,转身取了一把藤椒和一些茱萸。
喔?
姜月照想起来,辣椒还是在他们下西洋几十年之后,等哥伦布去南美洲带回辣椒种子,这才渐渐在世界上流传开来的。
他这四川菜里没有辣椒,只有藤椒,姜月照还是第一次见,这能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