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安排了玛丽亚与莉莉斯在底层的会客厅见面。莉莉斯仍旧穿着早上那身做工考究的丧服,妆容精致,头戴面纱,正襟危坐在玛丽亚面前。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横隔在二人之间,火光随着窗外的微风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扑灭。
莉莉斯和这位嫂子实在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两人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便只有毛罗——一个令她们都遭受过巨大痛苦的恶魔。只不过莉莉斯已经脱离苦海,而玛丽亚却仍深陷在丈夫的虐待中无法自拔。
“婚姻”在教廷眼中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契约,一旦成立就不可能解除。除了狠下心来用一场葬礼去结束掉婚礼导致的后果,莉莉斯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能够从中逃脱。
玛丽亚是一个身材纤细瘦小的女人,有着亚麻色的头发,比莉莉斯略微年长一点,也不过二十出头,仍旧很年轻。她穿着一套旧衣服,全身上下的皮肤被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遮不住她脸上被毛罗打出来的红肿和淤青。她手里提着一个木头盒子,似乎是带给莉莉斯的礼物。
“今天葬礼上的事,我很抱歉。”玛丽亚低着头,轻声对莉莉斯说着,似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您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动手打人的又不是您。我们都知道真正该对我道歉的另有其人。”莉莉斯冷冷地回应道。
“谢谢您出面阻止他……当时要是他继续再打下去,我恐怕会……”
“不用特意谢我。换做是别的人受了这样的委屈,我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您真是个热心肠的人。”玛丽亚感受到了莉莉斯与她刻意拉开的距离,“我听说您这里,正在经营着一些寄存财产的服务?”
“哦,不,没有,并没有这样的事。”莉莉斯警觉地矢口否认,“只是我和几个修道院学校的同学在一起玩过家家罢了。”
“那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要是我能把我的嫁妆也存给您就好了。”玛丽亚无奈地苦笑。
“很抱歉。”
“您也知道,毛罗现在都这幅样子,很难成为一个好父亲。我得为我未出生的孩子做打算。”
“您怀孕了?”
“是的,今天他打完我之后请来医生为我包扎伤口,才查出来我已经怀孕近三个月了。医生说我身子骨弱,要是受了更严重的击打,孩子怕是会保不住。所以多亏了您早上的劝阻,我的孩子才能平安无事。”玛丽亚低下头,苦笑着摸了摸自己还未显孕的肚子。
“……恭喜。”
“但愿孩子的出生能令他改过自新。”
“我看悬。”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玛丽亚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我还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变好。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要是你们兄妹之间也能和和睦睦的该多好啊。我知道您以前也受过不少委屈。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无法为您补偿些什么,会做的事也就只有烘焙而已。因此晚上回去我烤了一些杏仁脆饼,希望您会喜欢。”
玛丽亚打开她随身携带的木盒子,里面整齐摆放着一盘现烤的杏仁脆饼,点缀着厚厚的糖霜。
“谢谢您。”
“您如果吃着觉得喜欢,我下回再做给您吃。” 玛丽亚看见莉莉斯仍是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有些惋惜地笑了笑。
“谢谢姐姐的好意。时候不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要我差人送您吗?”
“不用了,我自己坐船回去就行了。”
玛丽亚乘上小船离开了。莉莉斯呆呆地盯着那盒杏仁脆饼。海因里希走到她身前,发现刚刚好不容易哄消气的女主人此刻又在怒火中烧了。
“又生气了?”
莉莉斯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卧室房间走了。海因里希不知道该拿那盒杏仁脆饼怎么办,只好先收起来,跟在莉莉斯后面带回房间去。
“拿走,扔掉,全丢进河里喂鱼。”莉莉斯气得发抖,“他们夫妻俩不就是担心我待在威尼斯不走,怕我占了他孩子那独有一份的继承权吗!”
“或许她没想那么多,只是为了感谢您呢。”
“怎么可能。要不是毛罗授意,她绝对不可能晚上一个人出门,还先去了我家,又再跑到索菲亚这里。”莉莉斯从床上捞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将下巴抵在柔软的鹅绒中,“她还想把钱存到我这里来收利息?我怎么敢拿她的钱!万一被毛罗发现了,他可不得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您的哥哥……这位毛罗先生,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海因里希习惯性地单膝跪地在莉莉斯面前,驯顺,乖巧,不让莉莉斯感觉到任何一丝威胁。他发现了自己的女主人并不喜欢仰视别人,因此每当他跪下来抬头看她,她的态度都会逐渐放软。
“脾气暴躁,不学无术,欺软怕硬,愚笨无能。”莉莉斯不假思索答到,“可他是我父亲唯一的婚生子。以后我父亲那一脉的财产,肯定是会继承给他的。”
“他会成为克纳罗家族将来的掌门人吗?”
“肯定不会。大伯他虽然……缺乏了点商业天赋,但起码还没完全老年痴呆。现在的克纳罗家是由我大伯管事,我父亲排行第二,排第三的是独自在外经商的埃莱娜姑姑,第四的姑姑已经嫁人,然后就是排行第五的五伯,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一家子里除了埃莱娜姑姑还在挣钱,其他几个都快把家底挥霍完了。”
难怪他们会做出把私生女送去德国和一个名不经传的新贵家族联姻的决定。施密德尔家虽然没有悠久的历史,但起码经济实力雄厚。在这个徒有其表,外强中干的老世家里,人人耽于享乐,不思进取,却出了这么一个聪明伶利的私生女,比起助力更像是一个威胁。
“埃莱娜姑姑是我在克纳罗家唯一喜欢的亲戚。”莉莉斯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她是一个特别厉害的女人,十四岁的时候就扮作了男人去跟着商船出海,在公海中与海盗搏斗拼杀,足迹遍布整个地中海——巴塞罗那、马赛、亚历山大港、克里特岛,甚至还有君士坦丁堡。”
谈起她敬仰的女性前辈,莉莉斯的眼中满是憧憬,仿佛她只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子。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毛罗一心情不好便会来打我,拽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打得头破血流都屡见不鲜。我父亲常年不是在赌场里赌博,便是又去找哪个时下出名的交际花寻花问柳,根本不在乎一个私生女的死活。只有埃莱娜阿姨会帮我做主。她为了保护我免遭毒打,将我送进了修道院开设的女子学校,我才有机会能认识索菲亚她们。
“我小时候就希望能够成为她那样厉害的女人。可是我身体素质太糟糕了,实在没法适应水手出海时的艰苦环境,便只能继续窝在威尼斯的小房间里写写账本。”
莉莉斯叹了一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床上,仿佛被今天一天跌宕起伏的遭遇抽干了精力。
“可是您已经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了。”海因里希十分严肃地说。
“你就喜欢说些漂亮话哄我。”
“我是认真的。”
莉莉斯从床上爬起来,皱着眉头望进海因里希的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浅蓝色的眸子一眼就能望到底,仿佛什么都看得见,又什么都看不清。
“你可以走了,去换塞西莉娅来吧。”
“遵命。要我把兔子一起带回去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只兔子。”莉莉斯愣了一下,“我先玩一会儿再给你带回去。”
她提着铁丝笼子坐在波斯地毯上,把笼子的门打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兔子便一蹦一跳地从笼子里跑了出来。莉莉斯一下子便被小兔子呆萌可爱的样子逗笑了。
“小兔子小兔子,等你快点长大,养得再肥一点就可以吃了。”莉莉斯坏笑着捏了捏兔子柔软的耳朵,轻轻地抚摸着兔子油润水滑的皮毛。
幸好小兔子听不懂这么残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在房间里乱蹦乱跳地探索着。它很快便发现了桌上食盒里的杏仁脆饼。莉莉斯还没来得及制止,一天没有进食的小兔子便开始大快朵颐了。
“兔子能吃这玩意吗?”莉莉斯转过头问海因里希。
“坚果、黄油、牛奶和糖类,吃一点应该没事的?”海因里希也不是很清楚,但他们目前并没有干草之类更适合给兔子吃的食物。于是两个人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咀嚼食盒里的杏仁饼。
可没过多久,小兔子突然身体猛地一抖,像触电一样四肢僵直,剧烈抽搐着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叫声,很快便一动不动地瘫软在桌上。毒发如此迅速绝不可能是普通的误食,一定是有人蓄意在食物中下毒所致。
“她想杀我……玛丽亚,还有毛罗,他们想杀了我……”
莉莉斯被兔子猝死的惨状吓得全身发软,差一点跌倒,被海因里希及时托住扶着坐回到床沿上。她失魂落魄地拉住了他的袖管,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话音随着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明明没有……我明明没有做错事,我只是想逃跑,我只是不想再被他殴打了……”
海因里希也被吓了一跳。虽然刚刚听莉莉斯分享了家族内部丑闻,对这些人的道德败坏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预期,但也未曾料到对方会恨到不惜要将莉莉斯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他的女主人——他的未婚妻正无助地倒在他的身上剧烈颤抖,连带着海因里希自己的心口也不受控制地跟着一阵一阵抽痛。尽管莉莉斯不是什么好人——他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但这帮手握家族权力和财产的嫡系继承人居然要对一个刚刚丧偶、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下此狠手,更是丧尽天良,可恨至极。
绝对不能让这样恶毒的人得逞。向莉莉斯复仇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眼下的海因里希有更可恨的人需要解决。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将那盒脏东西拿进来。” 海因里希伸出双臂将莉莉斯环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背,“我以后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了。您还记得您买我回来是做什么用的吗?只要您想,我就会为您去解决掉所有您不喜欢的人。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您。别担心。”
“如果就这么杀了他也太便宜他了。”莉莉斯把眼泪蹭在海因里希的衬衫上,突然猛地推开了他,泛着水光的绿眼睛宛如一条毒蛇,“我要先让他失去所拥有的一切,让他从天之骄子跌落深渊,然后再像踩死蚂蚁一样把他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