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式厨房里弥漫着橄榄油在平底锅里跳舞的滋滋声,煎三文鱼排的油脂香气霸道地压过了咖啡的余味。
夏尔正挥舞着锅铲,像个交响乐指挥般对着平底锅里的两块鱼排发号施令,嘴里还喋不休地和倚在岛台旁的本争论着比赛中某个弯角的刹车点策略。
加里则坐在高脚凳上,慢悠悠地喝着啤酒,偶尔插上一句专业术语,像在给两个亢奋的孩子做裁判。
我系着围裙,在水槽边处理着一大盆新鲜的沙拉蔬菜。
水流哗哗,冰凉的绿叶在指尖被掰开、洗净、甩干水珠。
空气里充斥着男性高谈阔论的声浪、食物的香气和一种放松的周末氛围。
摄像机被暂时搁在客厅角落,镜头盖合着,此刻的世界似乎短暂地脱离了真人秀的审视。
“嘿,艾琳,番茄切好了吗?我的酱汁快好了!”
夏尔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嗓子,锅铲在锅里划出刺耳的刮擦声。
“马上。”
我应道,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旁边流理台上几个饱满红润的番茄和一个砧板。
刚拿起刀,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笼罩了旁边流理台的光线。
马克斯·维斯塔潘不知何时站到了我旁边,隔着一个水槽的距离。
他身上那件过大的深灰色卫衣袖子被他不太熟练地卷到了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他手里也拿着一个番茄,另一只手则有些犹豫地握着一把看起来崭新得发亮的厨刀——显然是夏尔从某个不常用的抽屉里翻出来塞给他的。
“我……帮忙。”
他低声说,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番茄上,像是在研究一个复杂的空气动力学部件。他的姿态依旧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挺拔,但握刀的姿势明显透着生疏和僵硬。
“好,谢谢。”
我点点头,把砧板往他那边稍稍推了一点,示意他可以共用。
然后我开始切自己手里的番茄。锋利的刀刃切入多汁的果肉,发出轻微的“噗嗤”声,红色的汁液顺着砧板的纹理晕开。
眼角的余光里,维斯塔潘也开始了他的“工程”。
他的动作很慢,很谨慎,仿佛在进行精密加工。刀锋小心翼翼地压进番茄的顶端,然后……用力向下。番茄似乎没被完全切开,反而在刀刃下打滑。他眉头微蹙,手腕加了点力。刀刃猛地切下——
“噗滋!”
一小股鲜红的番茄汁像微型喷泉,精准地喷射出来,溅落在他卷起的、深灰色卫衣的袖口上。几滴甚至飞到了他紧实的小臂皮肤上。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了,低头看着袖口那片迅速洇开的、刺眼的红色污渍,又看看砧板上那半个被切得歪歪扭扭、汁水横流的番茄,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近乎懊恼的茫然。
那表情,和他站在领奖台上被香槟浇透的张扬狂喜,或者维修区里面对技术故障时的绝对冷静,都截然不同。
是一种……脱离了熟悉赛道后的笨拙和一丝窘迫。
“呃……”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无意义的音节。
“用锯齿刀切,或者切之前顶部划个浅十字,用开水烫一下皮就好剥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拿起手边的锯齿面包刀示范了一下,轻松地切开另一个番茄,汁水控制得很好。
他立刻转过头,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动作,像在观摩关键赛道数据回放。
他极其认真地看完了整个过程,然后沉默地拿起另一个番茄,学着我刚才的样子,用刀尖在番茄顶部极其小心地划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动作虽然依旧生涩,但那份专注力,和他调试赛车方向盘上的旋钮时如出一辙。
我们各自占据水槽的一侧,沉默地处理着手中的蔬菜。只有刀锋接触砧板的笃笃声,水流声,以及夏尔那边传来的更大声的锅铲交响曲。维斯塔潘的动作渐渐顺畅了一些,虽然切出来的番茄块大小依旧不太均匀。
沙拉碗里堆满了翠绿的生菜、紫甘蓝丝、嫩黄的玉米粒、橙红的胡萝卜丝。
我拿起一小把新鲜的香菜,习惯性地开始挑拣,将那些翠绿的叶片从硬梗上摘下来,只留下最嫩的部分,摘下的硬梗被我随手放在旁边一个小碟子里。
“你也……不吃香菜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抬头。
维斯塔潘不知何时停下了切番茄的动作,正看着我挑拣香菜的手,目光落在那堆被单独挑出来的硬梗上。
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之前面对番茄汁时的懊恼和笨拙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在茫茫数据流中突然捕捉到关键信号的亮光。那光芒甚至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冰冷了,像被点亮的赛道直道尾灯。
“嗯,”我有些意外,点了点头,“总觉得梗的味道太冲,口感也不好。”
这其实是个挺私人、甚至有点挑剔的习惯,很少有人注意到。
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让他整张脸部的冷硬线条瞬间柔和了零点几秒。
“一样。”
他言简意赅地说,低头继续切他那块已经有点面目全非的番茄,但动作似乎轻快了一点点。
就在这无声的默契刚刚建立时,一道银白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窜上了流理台。
船长迈着优雅的猫步,长长的尾巴高高翘起,目标明确地走向维斯塔潘刚刚切好、放在旁边盘子里的番茄块——那大小不一的红色方块对它似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船长!No!”
我赶紧出声阻止。
维斯塔潘的反应更快。
在船长毛茸茸的脑袋即将凑近盘子的瞬间,他那只刚刚握着厨刀、还沾着点番茄汁的大手,几乎是本能地、非常迅速地挡在了盘子和猫之间。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赛车手特有的、精准的拦截感。
船长被这突然出现的“障碍物”吓了一跳,湛蓝的猫眼瞪圆了,不满地“喵”了一声,但并没有退缩,反而歪着头,好奇地嗅了嗅维斯塔潘那只沾着番茄气息的手背。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维斯塔潘整个人都僵住了,保持着拦截的姿势,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近在咫尺的猫脸,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高度戒备的紧张。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只十几斤的布偶猫,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引擎部件。
他之前面对香菜的柔和瞬间消失无踪。
船长才不管这些。
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试探性地、飞快地在维斯塔潘的手背上舔了一下。那湿漉漉、带着倒刺的触感让维斯塔潘的手指明显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收回手。
僵持了大约三秒钟。
维斯塔潘紧盯着船长的眼睛,似乎在确认这只毛茸茸的生物没有进一步的攻击意图。
船长则用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回望着他,尾巴尖悠闲地晃了晃。
然后,那只僵硬地挡在猫和番茄之间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动了一下。
不是收回,而是……翻转过来。
手背朝下,掌心向上,摊开在船长面前,那动作带着一丝笨拙。
船长低头嗅了嗅他的掌心,那里有淡淡的番茄味和一丝厨房清洁剂的味道。
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夏尔甚至停下了锅铲,本和加里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船长用它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地、亲昵地蹭了蹭维斯塔潘摊开的掌心,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维斯塔潘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摊开的手指,先是极其僵硬地弯曲了一下,像是在触碰一块滚烫的碳。然后,仿佛某种禁锢被打破,那带着薄茧的、属于顶级赛车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柔,陷进了船长脖颈处那蓬松如云的银白色长毛里。
他试探性地挠动了一下指尖。
船长的呼噜声瞬间放大了,像一台小马达被启动。它甚至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用脑袋更用力地去顶那只终于开窍的大手。
维斯塔潘低着头,看着在自己手下舒服得打呼噜的猫,脸上那种高度戒备的紧张感如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近乎孩子气的惊奇和专注。他甚至微微弯下腰,凑近了一点,仔细地看着船长眯起的眼睛和抖动的胡须。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浅金色的发顶和船长银白的毛发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笨拙却轻柔地抚摸着,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需要绝对专注的新任务。
夏尔憋着笑的声音打破了这奇妙的安静:“看吧,我就说没人能抵挡船长的魅力,连‘终结者’也不行。”
本和加里也低笑起来。
维斯塔潘似乎没听见他们的调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掌心下那片温顺的银白绒毛里。
他抬起头,看向我,冰蓝色的眼底还残留着刚才的惊奇,以及一丝询问,仿佛在确认这只猫是否真的如此温顺无害。
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晚餐的氛围在船长成功“收服”维斯塔潘后变得异常融洽。
长条餐桌上堆满了食物:夏尔煎得恰到好处的三文鱼排,我拌的清爽沙拉,本带来的西班牙火腿,加里贡献的巧克力,还有维斯塔潘带来的那盒包装过于隆重的猫爬架,此刻暂时委屈地立在客厅角落。
话题像脱缰的野马,从摩纳哥弯道的惊险,跳到某支车队新研发的“黑科技”是否合规,又跳到围场里流传的某个离谱谣言。
维斯塔潘的话依旧不多,但每当涉及到赛车技术细节或者策略推演,他的声音会变得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眼神也重新凝聚起赛道上的那种锐利。
而当夏尔试图把话题引向娱乐圈八卦或者社交派对时,他要么沉默地切割盘子里的鱼肉,要么简短地用“嗯”、“没去”、“不知道”回应,眼神会飘向窗外或者窝在脚边地毯上的船长,那冰蓝色的湖面重新结上一层薄冰。
“所以,艾琳,”本一边叉起一块火腿,一边好奇地转向我,“你们那个真人秀,整天拍家长里短,不会觉得……嗯,有点闷吗?”
他大概是想说“琐碎”或者“缺乏肾上腺素”。
我还没回答,夏尔就抢着说:“闷?你是没看到剪辑室里那些素材!比我们进站换胎还紧张!婆媳吵架,父子冷战,姐妹争产……那情绪张力,啧啧。”
他夸张地摇头晃脑。
维斯塔潘切鱼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餐桌,落在我脸上,不是审视,而是一种安静的等待,似乎在期待我自己的答案。
“其实,”我放下叉子,斟酌着词句,“观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家庭这种最亲密也最复杂的纽带,里面蕴含的冲突、和解、爱和伤害……那种戏剧性和张力,并不比赛道上的争夺少。”
我想到节目里那些沉默的对抗、突然爆发的争吵、或是某个和解瞬间流淌的泪水。
“只是呈现的方式不一样。赛车是速度和力量的极致爆发,而家庭关系……更像是漫长的耐力赛,每一个细微的调整和选择,都影响着最终的走向。”
我顿了顿,看向维斯塔潘,他依旧在看着我,眼神专注。
“都需要极高的专注度,沉浸其中,才能理解其中的门道。”
维斯塔潘极轻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像是认同,又像是某种……找到同类的微光。
他重新低下头,叉起一小块鱼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晚餐接近尾声时,船长大概是嫌弃客厅人多,踱着步子跳上了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系着亮黄色蝴蝶结的猫爬架盒子,用爪子扒拉着上面的彩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嘿,马克斯,你不给船长展示一下你精心挑选的礼物吗?”夏尔笑着提议,带着点促狭,“看看它喜不喜欢?”
维斯塔潘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站起身,走向那个巨大的盒子。
在夏尔、本和加里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他略显笨拙地开始解那个被他系得过于复杂的亮黄色蝴蝶结。
他的手指很灵活,但对付这种柔软的缎带似乎有点力不从心,指尖捻了几下才解开。
然后他撕开包装纸,露出里面一个设计相当现代、带有多个平台和吊床的白色猫爬架主体,顶端还有一个毛茸茸的、模仿小鸟形状的逗猫玩具。
维斯塔潘拿起那个顶端的小鸟玩具,蹲下身,在船长面前轻轻晃了晃,小鸟玩具发出细微的铃铛声。
船长原本懒洋洋地趴在盒子上,湛蓝的大眼睛立刻被那晃动的羽毛吸引了。
它站起身,尾巴高高翘起,摆出了捕猎的姿态,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呜”声。
“试试?”
维斯塔潘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尝试性的鼓励,把小鸟玩具往组装好的猫爬架方向引了引。
船长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晃动的羽毛,后腿一蹬,敏捷地跳上了猫爬架最底层的平台,伸出爪子就去够那诱人的小鸟。
维斯塔潘配合地晃动着玩具,引导着船长一层层向上跳跃。船长的动作轻盈而流畅,银白色的毛发在跳跃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小鸟玩具的铃铛声和船长偶尔发出的、带着兴奋的“喵呜”声。
维斯塔潘半蹲在那里,专注地操控着玩具,引导着船长探索这个新领地。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和他调试赛车模拟器时一模一样。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褪去了赛场上的锋芒,只剩下一种奇异的柔和。
夏尔、本和加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挂着笑意。
客人们陆续告辞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夏尔送本和加里到门口。维斯塔潘走在最后,他站在玄关,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又飞快地移向正用爪子拨弄着猫爬架顶端小鸟的船长。
“谢谢款待。”
他的声音低沉,对着夏尔的方向,但眼神的余光似乎笼罩着我。
“客气什么!下次再来!”
夏尔拍着他的肩膀。
维斯塔潘点了点头,转身开门。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公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船长拨弄玩具的细微声响。我走到猫爬架旁,蹲下身摸了摸船长毛茸茸的脑袋。它舒服地眯起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屏幕亮起,是一条新的消息提示。来自一个陌生的、系统自动生成的数字ID头像。
点开。
一张照片跳了出来。光线有些昏暗,似乎是刚拍的。
画面中央,是那个崭新的白色猫爬架。而猫爬架最顶端那个毛茸茸的小鸟逗猫玩具上,此刻正端坐着我家那位骄傲的船长大人。它昂着头,银白色的毛发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醒目,湛蓝的眼睛睥睨着镜头,一副“此山是我开”的王者风范。
照片下面,只有一行极其简洁的文字,连标点符号都吝啬:
>猫拆了盒子。图。
我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了几秒。然后,一个不受控制的、小小的笑容,悄悄地爬上了嘴角。客厅的灯光落下来,照亮了屏幕上的布偶猫,也照亮了那行简短得如同赛车指令的信息。
我点开回复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也只敲下两个字:
>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