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瞬间静得只闻外边的风声。
施妤手伸至薄秋寒腰腹处,还欲往下,呼吸方乱了一瞬的人,一把将她的手钳住。
虎口处传来的触感,温热有力。顺着这股力道往上,施妤对上这人喜怒不定的眸。
他生得可真好……不愧是同男主共用一张脸的人。就是不知同为双生子,男主褚怀瑾比之这人,如何?
难得的妄念,驱使施妤忽视掌间温度,双眼如着了迷般,细细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朦胧雪光,端详起薄秋寒来。
眼若秋水,极其标致的五官,在男主脸上是君子端方,在薄秋寒身上倒有股亦正亦邪的艳气。
想到日后,这个毫无求生之意的厌世炮灰,会间接推自己一把,让自己好好上路。
施妤嘴角微微一扬,声音如对长远侯府中人那般柔:“劳烦小公子找到玉了,将玉递给某,某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方还好好着的某人,瞥一眼她嘴角的梨涡,神色却忽地一沉。薄秋寒二话没说,放下架住她的手。
“呵,当谁稀罕!”
玉往她掌中一塞,莫说先前的戏谑了,他连句多余的叮嘱都没出口。
施妤从薄秋寒手中接过玉,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古都是女人心,海底针,怎这么个看起来好脾性的文弱书生,好端端就翻脸不认人,一副赶客之态?
不过她也没多理,将玉收好后,就欲起身走人。向来只有男主,配她多动脑筋,其余人?呵!
薄秋寒见施妤这般,一股不上不下的气,堵在心口,半晌不是滋味。
又来了,一碰上自己,就知忙不迭离开,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么?
明明兄长也是这张脸,自己比兄长到底差在哪?
一阵梅香从鼻尖扑过,只见施妤探头一闪,身着黑衣的蒙面女子,脚尖轻点来到窗前。
支摘窗被掀起,他对上施妤回眸的一眼。
这一眼落下,薄秋寒心里头总算好受了些,那口堵在心口的气,朝上涌,化作让他嘴角往上咧的喜悦。
他清了两下嗓子,下巴轻扬。
“我若是姑娘,这玉就拿个金项圈、红珊瑚璎珞镶住。省得日后绳断了,冒出一个连一个的富家公子们,争着要姑娘负责。”
“你们江湖人士,不拘小节,我们正经人家的公子们,可还要名声。今日得亏姑娘遇上的是我,否则姑娘这般随意轻薄人,旁人可没本公子这么好的脾性,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和你这偷香窃玉的小蟊贼,讨个说法才是。”
这话,若是叫几刻前前来禀告的千机阁众人听了,定会惊掉大牙。
谁不知十五六岁,以浴血之态,硬生生斩掉阁中好几名长老头颅的少年,最是缄默不过。
阴狠、沉默,刀刀入人要害,这才是阁主之风。这个话痨鬼,谁?
听着身后人似笑非笑,语含讥讽,施妤略一回眸,随即头也不回走了。
寂静雪夜,厢房面向院子处的支撑窗大敞,浸了些雪水的木窗檐,咯吱撞上窗沿,又倏尔回荡。
冷风钻过,一身单薄之意的男子,望着空荡荡的窗子口,凝眉不语。
-
外间不似褚府,也不似以往,动乱仍未停歇。
施妤足尖立屋檐之上,从高处往远眺。朱瓦白雪,泛着白意的屋檐,两侧从下延展,屋脊高高凸起。
城北仍笼罩在一片暗黑之中。城北啊……京都最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游荡之所。
此时,像极一只阖眼假憩的凶兽,血盆大口,亟待新鲜血肉来填满深不见底的欲壑。
一口堵在胸中的气,缓缓呼出。施妤目光,落在那一列列手提灯笼搜寻的官差上。
她有些期待天一亮,京都是何景象了。京都这潭浑浊的死水,已死沉太久,是时候搅一搅了。
王朝将倾,风雨欲来。不过这跟自己——一个长远侯府的贵女,有甚关联呢?
她只需好好按着书中原有的剧情,安安稳稳通关每一个节点,和男主褚怀谨成亲,让他迫于礼法,不得不娶自己进门。
在这人终于明了自己心意时,为他而死。就够了。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罢了罢了。
这般想着,施妤回到长远侯府。
蒹葭阁。
听闻窗子破窗声再度响起,青若那颗一直放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
回来了……小姐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她一直半睁着眼,以往京都每一个施妤外出的夜,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过去那些年,还有夫人同她一块等。
而今只有她一人。
忆起和夫人共候的长夜,忆起两人偶尔的夜语,那个病弱膏肓的妇人,临了之际,还不忘伸出干瘪枯黄的手,将她紧紧攥住。
“好好……待珠珠儿,她是我和……侯爷,唯一的血脉。”
元贞六年那场大雪,仿若就在昨日,给夫人鬓角插梅的侯爷,犹在眼前。怎侯爷就不在了呢?
隐隐泪意,从青若眸中浮起。
待小姐成婚就好了……她早些年就托同乡打听过,褚二公子除了人寡言点,为人最是沉稳不过。那样如明月般皎皎的男子,同小姐正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何况褚相同夫人,乃一对伉俪,褚相通房都不曾有。嫁入这样一户人家,她的小姐,自也当姻缘美满。
正房,施妤回首望了绿漪一眼,轻手轻脚将窗合好。一切事毕,她阖上眼,听见两丈开外,绿漪翻了个身。
今夜一幕幕,从她眼前走马灯般放映。
胡生那畜生死不瞑目的眼,那抹飞溅的鲜血,匕尖刺入咽喉瞬间的微微阻感,握刃的触感犹在指尖。
原来,即使是再恶的人,血都是热的。面颊血溅处,一下又一下跳动,时而又变得灼热。
施妤阖目,正将沉沉睡去,眼前陷入黑暗前一瞬——
“你们江湖人士,不拘小节,我们正经人家的公子们,可还要名声。”
【神经。】
夜间发生的那些事,犹如夏日的朝露,日头一出,了无痕迹。
卯初,施妤依照习性睁眼,眨巴两下眼后,她神情自若,起身拉了拉梨木床头的绳。
铃铛一响,一身桨青夹袄的青若,手脚麻利将床帐拉开。
“这天老爷不知在使什么气,还在落雪。姑娘再多睡会?熙景堂那边差人递话,说雪大地滑,让姑娘不必拘于礼数,这几日好好休整,不必着急去问安。”
“青若姑姑说的正是,侯夫人体恤您身子弱,您呀,就好生承她的情。咱们刚回府里不久,日后问安的机会多的是。”
绿漪捧着装了热水的黄铜盆,从青若身后过来。两人一人搀着施妤,一人以巾覆面,给施妤擦脸。
施妤轻咳了两声,被两人带着坐到妆镜前。梅花缠枝的青铜镜,映出女子姣好的容颜。
她总是苍白着一张脸,下巴尖尖。明明五官也是再标致不过,在这张带着病气的脸上,难免一股惹人怜之感。
像极一株风雨中被淋得左右摇摆的素白栀子。
绿漪每每对上施妤这张透着柔弱的脸,心中总会忍不住叹息:还好小姐生在侯府,这要是生在寻常百姓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每月还要花得二三十两银子吃药。
什么人家能养得起这般矜贵的人儿?
她连连摇头,一旁青若看了她一眼后,和蔼的目光,落在施妤身上。
“小姐,您惯吃的冷玉丸所剩不多了。”
往年夫人没走,丸药都是走的二房私帐。这三年,施妤虽在孝中,但药所需的药材,全是夫人提前备好的,要用时,差人取就行了,费不了几个钱。
现今药材见底,不说采买的钱,就光制药这事,也不好凭白去办。
“先按走私帐备着。”
施妤垂下头,脑里忆起自己给李霁的金。她外头看似风光,银钱全都在青若那收着,没有好名头,不好支银钱。这几锭金,是她这么些年的体己钱。多的,也没了。
绿漪差两小丫鬟,将早膳奉了上来。二房就她一人,自是没有单独的小厨房。
一人四道例菜,施妤用完了今日的膳。
用完膳,她又在蒹葭阁,同青若、绿漪两人,围在火炉前,做了好一会绣活,外头雪才渐渐小了。待她去熙景堂,已是巳正一刻。
临近岁末,这偌大一侯府里,大小事务诸多,刚进熙景堂东房门,施妤就撞见府里下头各庄子、铺子的各管事们,挤了满满一屋,正给李氏回禀这一年的营收情况。
见这般,她步子一停,想候着等管事们将事说完,没曾想,李氏早早从人群缝隙中,瞧见她来了。
李氏面上挂笑,向施妤招了招手,她身旁春杏,立马上前请诸管事到隔厅喝茶。
李氏从铺着丁香色条褥的临窗大炕上起身,握住施妤略带凉意的手:“婶子特意叮嘱人,想让你多睡会,你这孩子!是夜间地龙不暖,太凉没睡好?”
她一脸心疼,目光落在施妤眼睑下方的青痕。这青痕淡淡的,放在施妤无甚血色的脸上,格外明显。
“哪这么矜贵?”施妤说着说着,又轻咳起来。
她这具身子,妙就妙在吃什么丸药,都改不了病弱之态,体内又有真气循环,能习武。是个白日慵懒散漫,夜间杀人最好的苗子。
米白的帕巾搭在唇前,施妤又咳了一会。她手边,李氏接过大丫鬟春杏端来的梨子川贝汤。
“喝点,看看身子会不会舒坦些。侯爷昨日就寝前,特意提点,让我多留心你的身子。你是打小……嫂嫂都让你吃那唤‘冷玉丸’的吧?”
李氏抚了抚施妤额前的发,语气一股怜惜之意:“要是丸药吃完了,别担心废银钱,从侯府公帐出就是。我们偌大一个长远侯府,不差你那点药钱。”
施妤闻言抿嘴笑笑,嘴角小梨涡若隐若现。
“省得了,婶子。”
这话一出,她像是想到什么:“今儿青若姑姑还说,丸药所剩不多了。婶子您知道的,托我娘亲的福,这三年我用的全是她先前就备好的药材。”
说到这,施妤用手帕巾的帕尖捻了捻眼角,是做戏也是真情流露。
“这两日我想出府一趟,去药材铺子寻药。我那丸药,对于药材的要求甚严,但凡药材稍微磕碜点,丸药就不起作用了。婶子——”
她拖长声音:“我这么出去,不碍府里的事吧?”
李氏被这一声,唤得心都化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能碍着府里什么事?想去……去就是了。”
她将施妤搂入怀里,无人能见处,施妤落在光滑地面上的眼,飞快闪过一丝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