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青青子衿(三)

    观山镇忽地下起一场雨。

    雨水如柱,极其猛烈,顷刻间为此地蒙上一层烟尘。小丫头领着花牧二人,行走在曲折的游廊,墙壁上描绘着数道身着鲜亮衣裳的女子背影,或站、或坐、或走、或动……虽看不清脸,可凭借画师精湛的笔触,依稀能辨出这些女子背影皆为一人。

    花牧碰了碰,墨渍未干,她问:“这些,画的是你们老板娘吗?”

    小丫头像是才注意到,盯着墙壁仔细确认:“咦。什么时候添了层漆呢?…不是,这姑娘太瘦了,我们老板娘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丰腴美人。”

    “况且,画中女子比我们老板娘年岁大多了,从前没有归处茶馆的时候,这些画便存在了。”

    说着,她推开邻近的两扇门。

    “扬州雨水多且频繁,观山镇靠南,更为潮湿。先前房檐被你砸坏了,好些屋子都不能住人,只能委屈你们先住这两间小的。”

    说是小,也不小。桌椅板凳、床榻枕被一应俱全,不致富丽堂皇,却也雅致干净。

    花牧仍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背影看,对这头的交谈充耳不闻,渡归云见状,只坦诚道:“谢谢款待,我们还有要事缠身,等雨停了就走。”

    小丫头摇了摇头:“你们不能走。虽说她砸了茶馆,也救了青衿姐,算是功过相抵,可是茶馆内所有规矩都由老板娘说了算,在老板娘回来前,我不能放你们走。”

    花牧这才勉强转过身,手指比比划划地,指指渡归云再指指她自己:“那个……你知道我们很厉害的对吧?”

    “知道。如果你要打我,尽管打,我可以死,但你不能走。”

    旁边扫地的伙计们闻言,也纷纷扔下了扫帚。他们表情严酷,明显和小丫头的意思如出一辙——打吧,大不了就打死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花牧和渡归云相视无言,唯有无奈漫心头。那眼神所言无外乎是,若是他们偷溜走,这群固执的孩子也很可能会为了老板娘以死明志。

    良久,她再问:“……老板娘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她说明天。”

    “好吧。”花牧看了眼他干涸的手心,“麻烦送来一份止血散和纱布,我们这儿,有伤员。”

    ……

    雨势越发凶猛,斜斜拍打着窗柩,渐有不眠不休之势。室内正中心,一鼎铜制三足香炉熏制着祛湿青烟,花牧坐在杌凳上,裁下一块纱布,对着渡归云手掌比了比。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天界管下雨的是哪位神仙啊?他是不是跟你有什么仇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我们要跑路的时候下。”

    是了。那时候真是最佳时机,朱阿三逃之夭夭,青衿不知所踪,花牧欲做一次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大侠,却被一场大雨搅和粉碎。

    “是雨师仙君。我们并不熟悉。”

    渡归云还不习惯与她接触,他指节微颤,犹豫着要不要收回。

    “话说,你在天界是管什么的呀?……帝君之前没叫你官职,难道你是他的贴身随侍?那你一定很能打,比许多神仙都厉害对不对?”

    油灯放置于桌面,亮着微燃的火光,照进她眼底,似点亮了无数繁星。渡归云别扭地撇过头:“我是散仙。无官无职,悉听天命。不曾与其他仙官较量高下。”

    渡归云此人向来如此,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绝不多言其他。——除了与任务相关。花牧还记得,他入轮回井前对她的嘱咐,诡异的女声、还有那位漂亮的无城仙子,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但是这话总不能问得太直白,万一他不理会,还要因此提防她。可就得不偿失了。这般想着,花牧在他掌心伤处倒下一些棕黄色粉末,仰起脸正色道:“说些正事,你有找到那位仙子的去向吗?”

    “尚未,不过,子阳应当来过观山镇。”

    “怎么说?”

    “聚灵石在此地反应极为强烈。”

    渡归云适时垂下眼睫,粉末与血色混淆着,被她用纱布盖之,尺寸恰到好处,足见她技艺精湛。

    花牧拂了拂手掌,若有所思:“有没有可能,她现在就在观山镇。”

    渡归云坦言:“有。”

    “所以……”花牧拉着长长的调子,“你留我一个人在茶馆这么久,不会是去找子阳仙子了吧?!”

    她懂了,她瞬间全懂了!

    花牧周身肉眼不可见的怨气弥漫,冷了脸色,颇有种:若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我一定让你也体验一次从天上摔下来的感觉!

    一股压迫感袭来,渡归云额角青筋抽了抽,他直言:“没有。我一直在赶来。”

    没有心虚、没有慌乱、不似作假。

    花牧语气软了三分:“真的?”

    “真的。”渡归云顿了顿,“只是,好像有谁不想让我来。有股力量故意将我拦住了。”

    那时候,云卷云舒,鸟雀蝉鸣,花牧被吸力裹挟,只身坠落。渡归云第一时间收了水球,也跟着跳跃下去。可观山镇,就像化为一座大迷宫似的,黑云压城,一片死寂,生机全无。渡归云使了数种术法,也冲不开这禁制。

    花牧一愕:“这么吓人。那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聚灵石。它是天界至宝,只要想着所念之人,就一定会找到她。”

    他仿佛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就像辰时吃饭、亥时安歇,理应如此,没什么特别的。可这番话,让人间的任何生灵去听,大多都能与情爱扯上关系,偏偏他太坦率了,坦率到多想一分都是对神仙的亵渎。

    神仙。

    花牧反应过来,险些忘了他们之间本就天差地别。

    她“腾”地站起身,清清嗓子:“咳。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搭档,我要是出了事,帝君肯定不能放过你。你要是出了事呢,我大概也不会好过,所以,我们一定要互相信任!”

    “…嗯。”

    既然如此,更该为自己着想,花牧伸出小指:“拉勾?”

    渡归云略有茫然:“嗯?”

    “人间的契约,一百年都不许变。谁失了约,谁就要变成水里游的乌龟王八蛋。”

    说着,她扬了扬眉,让渡归云也学她这样翘起小指,花牧神神叨叨地念出“咒语”,两指勾起,被她带动着摇摇晃晃。

    末了,他道:“一言为定。”

    第二日,老板娘果然将至。

    观山镇江畔,船只来往如云,碧波摇曳,脚夫们纷纷将数只麻袋搬运上船,空气中残留下渐淡的鱼腥味,路过三三两两浣纱女,商量着要去江的上游洗衣。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笑语欢声。

    人间如今有三州,内有近二十国域,分别为不同的王侯管辖。观山镇属于江南扬州境地,却是一处不属于任一国家的“世外桃源”,俗话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观山镇靠山亦靠水,居民大多极为富庶,正因富庶,有心思享乐,如青衿这等百戏行当,才会受人追捧。

    下过一夜雨,青石板路还湿润着。花牧越过一滩水坑,直奔首饰摊去,她一手各持一条风铃手链,递给渡归云和小丫头看:“是莲花的好看,还是梅花的好看?”

    “你不是说没带钱吗?”小丫头有点凶。

    她是来接老板娘回家的,不是来陪花牧逛街的。她望向远处正在停泊的客船,急切道:“还要多久?”

    好吧。花牧认栽地放手:“现在吧。”

    差点忘了她那在家中吃灰的钱袋子,也不知完成任务前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它一面。花牧瞥了眼那两条手链,好吧,反正是没有与它们再会的机会了。

    遇不逢时啊。

    蓦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摸出几锭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俗物,“两条都要吧,给。”

    店家握在手中一掂量,就知重量可比手链值钱多了,此地商人多半精明,也不言语,只管把手链递给花牧。

    花牧握着手链,眼泛金光:“你带了盘缠啊!带了多少?”

    渡归云旋即拎出一袋似花牧头一般大的钱袋,他平静道:“这些。”

    藏哪儿了这是?!小丫头迅速地扫视他全身。哪儿也藏不了啊。

    花牧的反应和她差不多:“这么多!”

    除去惊讶,更多是欣喜。花牧心说,太好啦!看来这一道不仅不用受风餐露宿的苦,也不用愁还不上茶馆的银子了!

    渡归云又道:“给你吧。”

    于是真的就把钱袋塞给她了。

    花牧嘴唇微颤:“我管钱?”

    他点头:“嗯。”

    “那……”花牧内心的小九九在疯狂冲撞,要不要腼腆一点,要不要内敛一点,要不要……她垂眼看钱袋,不要!“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我会省着点花的。”

    小丫头见证了花牧如何瞬息之间变富翁的始末,码头上人来人往,也不知老板娘下船了没有,“喂,现在可以……”

    “老板,我不要这两条啦,我要那条祥云的!”盯上好久了,她一直没好意思说,先前是对自己认知明确,压根没往那边看,现在摸着鼓鼓囊囊的钱袋,花牧腰杆可硬了!

    店家眼珠一转,佞笑道:“祥云?姑娘眼光不错啊,这条是足银所制,风铃也是请大师开过光的,有灵性。”

    花牧撩了撩额前发:“加多少?”

    他比了个数:“三两银子。”

    扬州商人这点最厉害,他们要价高,手段黑,却一定不说令人接受不了的天价。因此几乎是万无一失,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喏。”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花牧从口袋里摸出刚刚好的银两,不多也不少,不叫他多赚一分。这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她刚花出去,就有一丝丝舍不得了。

    花牧爱抚地摸着祥云手链。

    小丫头一忍再忍无须再忍,求人不如求己,她用她小小的身躯推着花牧往前:“快走!”

    渡归云紧随其后。三人走上码头时,客船已然驶向远方,小丫头脸都白了:“如果老板娘生气了,我们就死定了。”她一字一顿,生气全无。

    花牧讪然一笑:“对不起嘛对不起嘛,我也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等见了面,我一定从实招来,恳求从轻发落,老板娘总不至于宰了我们嘛。”

    她冷冷:“老板娘不会。”

    “那就安啦。”

    “但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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