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晨光探入窗户,穿透纱帐,洒下一层耀眼的金辉。花牧眼皮一痒,不情不愿地翻了个身,睡意全无。
她掀起一点眼皮,只觉得浑身没一处不疼,像被打碎了筋骨似的,挤眉弄眼撑着自己坐起来。
一道女声冷不防地开口:“你醒啦?”
花牧身躯一震,被吓一大跳,她僵硬地转身。还好,是小樱桃,她彼时正坐在床榻旁边的杌凳上,手里端了碗热腾腾的药。
“吓死我了,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樱桃脸色瞬间变得幽怨,她别过脸去,药朝花牧递了递:“先喝药。一开始不舒服是正常的,喝下会好一些。”
花牧不解其意:“什么一开始?”
小樱桃猛地转过脸,和花牧大眼瞪大眼,她问:“你不记得了吗?”
花牧无奈到想笑:“记得什么啊?”
话音刚落,一道乱七八糟的记忆忽然席卷而来,搅得她脑袋生疼。花牧抚着额角,仔细回想:昨天,她和渡归云本该赔完钱就离开,没想到被坏心眼的老板娘暗算了一套又一套,最后危机时刻,她头上被嵌了根簪子,然后……然后她就睡着了。
一醒来就腰疼腿疼哪哪都疼!
如果不是梦。
花牧脸色一沉,质问道:“小樱桃,你和子规是一伙的,对吧。”
花牧鲜少有说话这样冷硬的时刻。小樱桃闻言猛抬起脸,迎接晨光,花牧这才注意到,她眼底乌青骇得吓人。
小樱桃为了照料花牧一夜没睡,现在听她这样说,既是不悦又是委屈,偏偏事情开始是老板娘做得不对,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她那大嗓门竟变得细若蚊蝇:“茶馆中人都是一家人,你留下,我们也……”
花牧“嗤”了声,打断道:“她一次次使这些卑劣手段,我可没看出是要拿我当家人的意思。”
花牧对小樱桃印象好,可不代表对老板娘印象也好,子规从始至终都在胁迫她和渡归云,文武手段一个不落,提及她,语气能好才是怪事呢。
而小樱桃虽事事做得都好,可毕竟离及笄还有两年,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现在两方争端,倒是她被夹在中间压垮了腰,深深埋着头。
花牧瞧她如此,真有种欺负小孩的感觉,说到底,子规做的孽和小樱桃无关。花牧放缓声音:“你们若是受她胁迫,不得不为虎作伥,便告诉我一声,我想法子救你们。”
“你先喝药吧。”她声音有些喑哑,慢吞吞道:“没有胁迫,老板娘是救了我们性命的恩人,茶馆所有人都是自愿的。我知道你想走,我只当不知,不会拦你。但我,也绝不会和老板娘对着干。”
花牧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我真的能喝吗?”
小樱桃答:“能。”
花牧又问:“喝了药,会和你们一样,被她操控吗。”
小樱桃心里一酸,如实道:“当然不会,怎么会那么对你。”
花牧点了点头,掀被下床。她毕竟是经年累月修炼的身体,哪怕再疼也没到摊在床上起不来的程度。
她接过药,“那……”
拉声长音,旋即将药尽数倒入盥洗盆中。
“我也不喝。我想相信你,但是我没办法相信子规,她一直在骗我。”
人各有志,花牧不怨小樱桃,却不代表要委屈自己。
她凝聚灵力,指向小樱桃,腕间风铃簌簌作响。
“现在告诉我,渡归云在哪儿?”
小樱桃任命般叹了口气:“你不这样,我也会告诉你。他在青衿姐的屋里,今晚是他们的……”
话未说完,花牧“飕”地一下纵身离去。
留小樱桃一人原地跺脚:“洞房花烛,洞房花烛啊。真是的,有那么喜欢吗?”
花牧速度极快地穿过游廊,一道道壁上背影拭着她的余光掠过,影影绰绰。伙计们多半为她让了路,少部分没留意的,被花牧风驰电掣般撞到,又风驰电掣地收下她一句:抱歉。
依着记忆,她再次来到小筑前。不远处的假山不知何时被砸了个大坑,木质地板上洇脏了一块,斑斑点点,透着淡淡的腥锈气。
年久失修?
花牧有意地跳过那处,推门而入。
不同昨日,中间高悬的旌旗被替换成一片铠甲,上面依稀刻着一颗猖狂凶恶的兽脸,像是传说故事里吞噬万物的暴食兽。日光跟随花牧进入,涌进来一小片明亮,勉强削减了此间的阴森诡异。
花牧轻声喊:“渡归云?”
没人应答。
她耐着性子越走越深,灵力捻在指尖,随时蓄势待发,轻轻挑开隔断卧房的门帘。
“渡归云……”
这里不是人族能待的地方。狭小的卧房,遍布着可瞬间将人五脏六腑冻结的寒气,且有持续渐长之意。
花牧靠着灵丹勉强抵御,却也心知自己抗不了多久。渡归云卧在床上,双目紧闭,寒气由他周身四溢,花牧离他越近,越发觉得身体变得僵直。
“你要冻死我啊。”花牧吸了吸鼻子。
她依稀记得花老爹说过,若是出门在外遇到修者奄奄一息、陷入昏厥的情况,可以试图将灵力灌入对方的灵丹里,因灵力人各有异,不甚相同,大部分灵丹无法吸纳其他人的灵力,为了不伤及自身,定会使尽力量将它排出。而修者,也极有可能在这过程中,被强制唤醒。
四周越来越冷。三月天的扬州,墙角竟结出数片冰霜。
花牧镇定了心神,指尖旋即倾泄出一道长长的橙光,沿着渡归云的七窍,闯入他体内。
他灵丹更凉,冷若不化之地。好些道灵力没等靠近便被他灵力凝固、震碎,花牧冷,冷得青筋暴起,却淌不出一滴汗,她驭使灵力越过道道关隘,终于靠近了那颗极寒灵丹。
花牧喜上眉梢:“渡归云,等你醒了,你得再赔我点钱!”
灵力探入,不出她所料,灵丹走势汹涌,颇有将那丝灵力排拒而出之意。花牧掐算着时间,心想渡归云也快醒了。
不出她所料,刹那间,橙光被振出,花牧收了势,而后寒气翻涌,掀起一阵偌大气流,犹如滔天巨浪,以磅礴之势,将花牧振飞了出去。
?
这对吗?!
花牧揉着自己本就酸疼的腰,坚强地爬了起来。
她刚才真的飞了,从卧房飞回了前厅。
花牧性子好强,彼时与那颗兽头再相视,感受到的一点不是可怕、诡异、恐怖,而是满满的嘲讽:叫嚣那么厉害,果然最没能耐。
花牧给自己气笑了,她袖子一撸,直奔卧房。
不就是给他弄醒吗?再来!
……
花牧又飞一次。
……
花牧又又飞了一次。
……
花牧又又又飞了一次。
……
“不干了!我不干了!”
最后一飞,花牧呈大字型虚脱地倒在地上。这还没等逃出去呢,灵力倒是要先被消耗完了!
不过,历经这几次失败,她大抵也品明白了,老爹还是那个不靠谱的老爹,他忘记告诉花牧,这套将人唤醒的法子,有一个最重要的优先条件——那便是灵力不能差距太悬殊!
花牧气极反笑,心道:哈,哈,渡归云是专门来克我的吧!
这时,“嘎吱”一声,三五位与小樱桃打扮相似的丫鬟推开门,手里个个捧着托盘,里面红红火火的,花牧斜着眼瞧,有红烛、喜字、红绸、对联……目不暇接,谁要成婚啊?
“花牧姑娘?”丫鬟的身后冒出一个小脑袋。
花牧抬眼一看,旋即跳了起来:“青衿!”
“诶!”青衿笑应。
“那日你忽然消失,是去哪儿了?你有没有看到我替你收拾了那个混蛋,要是他再来,你也别怕他,报我的名字保管他不敢造次!”
真是好几天未见,花牧又惊又喜,围着青衿转了一圈。旁边的红色实在太扎眼,花牧再扫过去,嘴角逐渐沉了下来。
青衿只道:“花牧姑娘真厉害!”
觑见她的笑颜,花牧忽然想起来。——子规说:“她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与她结发为夫妻,我就把她送到你面前。”
‘她’是谁?青衿。
‘你’是谁?渡归云。
因她而识的两位要成婚了,她却半点开心不起来。
这心情与情爱无关,而是有种不慎将盟友扔进贼窝的怅然。
青衿亲昵地挽起花牧的手:“听说你在茶馆住了几天,是床不舒服么?怎么还睡到地上去了。”
花牧现在没心情开玩笑。她心底五味杂陈,更多是气自己的疏忽,方才她有一瞬间真忘了,青衿不也是归处茶馆的一份子吗?
见她不答,青衿也不做纠缠,只对丫鬟们道:“快去布置吧。待会儿拿些茶点来,挑花牧姑娘喜欢的口味。”
“是。”
花牧突然开口:“你那天看到渡归云了?”
青衿随后瞥了眼屋里,寒冰遍布。
“嗯……算是吧。”她淡淡。
“老板娘说,你喜欢他?”
“……”
青衿不答。
丫鬟们做事很利索,不过片刻,帷幔被替换成红色,偌大的喜字占据了厅堂中心。彷若先前的阴冷,不过是花牧的错觉。
花牧看着他们忙前忙后,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但是沉默显然不能解决问题,她凑到青衿旁边,手足无措:“他他他、他都醒不来,你们还要强娶,不是,强嫁啊?”
青衿掩着下唇,极轻地笑了声。
花牧急得上蹿下跳,卧房冷意仍在蔓延,丫鬟们靠近不来,只得停住脚步,纷纷望向青衿。
“嗯...卧房便不置办了吧。”青衿答道。
花牧倏地灵机一动。
对呀,成亲了又有什么用。渡归云醒不来,一切都是徒劳。不过一直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稳住他们,再想办法叫醒渡归云,溜之大吉。
她瞬间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附在青衿耳畔:“你肯定知道,渡归云并非常人。现在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就算‘强嫁’也没法让生米煮成熟饭,左右他跑不了,不妨让我试一试,待叫醒他,再成婚也不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