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视良久,终是虞昭先败下阵来。
她先前回来时,便听见西侧厢房隐隐传来铁链抽打的动静,如今燕芜一身血痕,面色惨然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殿下此般情形,出现在偏殿着实不妥,不若先传唤医师来诊治,也好不叫他人忧心。”虞昭开口。
岂料燕芜嘴角牵动,露出自嘲的苦笑,“忧心……如今,还有谁会挂念我呢?我是生是死,谁会在意?”
他说着,步履趔趄,身形不稳朝地上倒去。
虞昭连忙上前扶住他,她心叹:燕芜隐瞒自己与那姬夫人的关系,才叫今日宴席之上,闹出这么大的乌龙。临了反倒是她先来安慰他。
她扶着燕芜坐到榻上,而后取来纱布与药酒,将他身上破损的外衫褪去,脱到里衣时,她犹豫再三,道:“我不便动手,殿下您还是自己脱吧。”
他的耳根有些发烫,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迅速解扣褪下里衣。
她将棉条沾上药液,点涂在他擦伤的背脊处,“可能会有些疼,您且忍耐。”
“嗯。”他喉结上下滚动,后脊僵硬,被她擦拭的肌肤泛起灼痛,让人难耐。
她的指尖往下移,处理他腰侧的最后一处伤口。
燕芜深吸气,转身抓住她那只为他上药的柔夷,“再往下的地方,我自己来涂药便好。”
待他上完药,虞昭在伤处缠上纱布,她的包扎手法虽称不上精湛,但也算娴熟。
“明日拆纱布之时,殿下可以差人研磨三七、白术粉末,抹在伤口边缘,即可加快活血祛瘀,亦有助于淡化疤痕。”
她顿了顿,道:“服用煎药自然有效用,但若是辅以药草外敷,伤势好得会更快些。”
燕芜定定看着她,“想不到,你竟通医术。”
虞昭未言片语。
她哪称得上“通医术”呢。
事实上,她会这些粗略的包扎方法源自两年前:
当年她将江春言从诏狱里带出来后,父皇怒极,下令全京都医师都不得替江春言医治,她百般叩请皆无用。
而江春言的伤势严重,若不及时医治,恐将恶化。虞昭咬牙,雪夜跪请母妃昔年故友——外医“圣手”绍南。
她以母妃印信作为交换,求得绍南亲自传她诊疗之道,然而虞昭急于为江春言疗治,只粗略习得包扎消炎之法,和如何配制止血化淤的药引,并未潜心钻研绍南那套“疗经”。
而绍南拿回郑苓的印信后,便不再驻足京都,不日备马游历楚地。
他临行前将自己撰写的《病因论注》和《扎疗经》留给虞昭,嘱咐她空时勤看勤记,兴许有朝一日用得上。
虞昭那时正筹备大婚事宜,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今后的驸马,那两本医书自然便被忘却在角落。
待到成亲一年后,她与江春言感情破裂,她再翻看那医书,便会想起自己先前为了救他,于雪地下跪一整夜的情形。
她笑自己为爱伏低,执迷不悟,因而那两部医学经要被她下意识遗忘、尘封。
如今,《病因论注》和《扎疗经》便置于她的随身行囊中。
虞昭心道:待自己离开后,寻一处藏身之所,便着手研读医经,试学从医之道。若能因此有一技傍身,将来总归派得上用场。
心下一番思量,她表面仍沉静,将纱布有条不紊地缠好,开口:“略通一二罢了,昔年我尚未离宫,随母妃深居简出,闲着也是无聊,便学了些皮毛之术。”
燕芜颔首,一时间二人又陷入沉默。
许久后,燕芜面色犹豫,踌躇着开口:“阿昭,今日我——”
“殿下不必向我解释什么,都过去了。”虞昭打断他的话。
“我知你不愿听我的解释,一切辩言也都是苍白的,可是……”他眨了眨眼,寒星般的眸透出几分钝痛。
他欲将她揽入怀里,告诉她自己先前所言心悦于她、想护她怜她都是真的。似她这般清丽又坚韧聪敏的女郎,谁能不怜惜呢?
可他的臂弯还未落下,便被她躲了过去,她无声沉默着,抗拒他的触碰。
“对不起。”
他颓然清醒,指尖攥紧复又松开,许久,自发走向她划明的界限之外,神色温和且疏离。
“是我误了你。”
“殿下言重,你我之间何来相误一说?不过是相识一场,相知一路,最终不同归。”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半侧俊颜,他是端方朗月的郎君,虽表面风流,却心守克己复礼之观,行坦荡君子之风。
纵他有私心、逢旧情、在宴席之上望而却步,又如何?他已然助她良多,她记他一份恩情。
想清后,心镜澄明。
虞昭起身,走至他身畔,道:“殿下不必恼自己不好,我只是觉得你我如今身份有别,亦无可能在一起,是以与您保持些距离。并非刻意疏离,在我心里,您仍是我的友人。”
“友人?”
他哂笑,“阿昭,我是该夸你有情……还是无情?你分明看穿了我,不愿再同我有旁的接触,可你却记着我助你逃脱的那份情,与我虚与委蛇,何必呢。”
他想:你不若明白说,这样做,倒叫我心生愧疚。
虞昭眸色微动,终是与他疾声相对:“三王子何必说我与你周旋?那你呢?从你一开始答应带我走,到宴上欲迎娶我,难道不是事先便计划好的吗?你需要一枚筹码,所以你利用我,而我亦有所图,本是两全其美之事。是你心生退意,三王子。”
她眼底不再见盈盈秋水,倒似有红花灼灼燃起。
这一刻,她的身影映照进他心中。
好似虞昭本就该如此,不低头,不折腰,不温顺。
“你怎知我利用你?”
“猜测一二,并不确定。”
“我的确利用了你,阿昭。都察院的势力几乎为姬姒一人掌控,她母氏又是燕国大祭司一脉,连燕王都畏她三分。她视我为所有物,并非爱我,而是压迫我,折辱我。”
燕芜倚靠窗扉,神色恍惚,“我不愿出卖自己,任姬姒消遣,沦为丧失尊严的玩物。我本想以娶你为由试探父王的态度,若他赐下你我婚书,便是扶我为可用之棋,向都察院宣战。可我没想到姬姒根本没离开凉川……亦未料到父王厌弃母后至此。”
他合目,喃喃:“我……不敢赌,一旦输了就是满盘皆输。不仅拖累母后,甚至连燕卫青都可能被我牵连,我赌不起这个代价。”
要是赌输了,因为我可笑的自尊心,便要赔上一切,包括你。他心想着,眸色渐渐温柔,目光寸寸,在心头描摹她。
是什么时候真正动心的呢?
是方才她仰面与他对峙时,那灼眼的锋芒映入他眸底;还是更早之前,那些“假戏”便成了“真情”。
虞昭眼睫微颤,美眸微晃,她无法安慰他,她又何尝不是深陷棋网,举步维艰呢。
……
“燕芜殿下,明日我便要离开了。”
“准备去哪?”
“走走停停,兴许四海为家吧。”
“也好。渊国新帝仍未放弃抓捕你,这样倒是安全些……我让扶晔护送你吧。”
虞昭莞尔,“扶晔是您身边最信得过的人,来护我离开实在是大材小用。何况太子殿下已允诺,会派人送我出城。”
“也好。”燕芜道:“明日我入宫探望母后,便不送你了……阿昭,一路保重。”
月落星沉。
凉川一梦,便到这里。
-
第二日。
燕卫青果然守信,早早派人前来接应虞昭。
那是一名暗卫,鼻梁往下覆着铜面,看不清面容,只那露在外处的双眼炯炯有神。样貌看着略微普通,周身气质却非俗。
“属下玄戈,奉太子殿下之命,护送您出城。”暗卫单膝下跪,少年之音隔着铜面透出来,有些沉闷不清。
虞昭颔首。
玄戈自囊中取出两张薄如蝉翼的人皮蜡面,递给虞昭和杏月,并教予她们佩戴之法。
“我们今日随商队出城。”他道:“渊国的势力已逐渐渗透进燕国,那群人不简单,遇上的话恐难以对付,所以还请二位除了夜里歇息时,都不要摘下人皮面具。”
虞昭沉声:“你说的那群人,可是渊国影部之人?”
“您知道影部?”玄戈有些愣然。
她未应答,将人皮蜡面戴好后,倾身踏上马车,而后启唇:“以后有关影部之事无需避讳,直接告诉我便好。”
“是。”玄戈垂首。
马车跟随浩浩商队出城,逐渐再看不清,融入晨雾之中。
……
凉川城门不远处,酒舍顶楼。
“殿下,虞姑娘她出城了。”扶晔自窗扉望见那辆载着虞昭的马车驶出凉川城,回首斟酌着开口。
燕芜执着酒盏的指节微顿,他轻言:“嗯。”
“殿下为何不亲自送送虞姑娘?我瞧着您对她亦是有情的,怎么不挽留一下——”
“扶晔。”
燕芜放下那酒盏,起身,面上辨不清神色,“故人已去,何必执着呢?再过半晌便该入宫了。”
只他离席而去时,俊颜微泛白,唇色尽失。
扶晔轻叹,殿下这般说,心却是软的,如若此去便是不复相见,只希望殿下他——
永远也不要再贪恋、再执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