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珩面色冷凝,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人儿从水中踏出。
湿冷的水汽侵吞着肌肤,她本能的渴求热源,将本就为数不多的距离无限缩减,直至每一寸软绵都紧紧依偎。
像是抓住唯一可以攀附的一根浮木般,恨不能将自己的全部托负。
他将目光落在她逶迤的裙边,向上是盈盈细腰,向下是莹白玉足,随着他的走动,在冷空气里划出些许凌波弧度。
湿湿沥沥的水珠顺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发尾垂落在本就不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复一圈的涟漪。
庾珩托抱着她的手心忽而升起一股潮湿难耐的痒意,有那么一瞬怀里的人更像是一根羽毛,轻轻飘飘的摇曳着心神。
方才的响动惊了院中的侍女小厮,三五成群的向这边而来,庾珩掩下深浓的眸光,高大宽阔的身形将她遮住,隔绝了外人的窥伺。
“她的房间在哪?来个人领路。”
廖廖片语让周围人惊醒,低垂着头互相对视一眼,一个个只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
庾珩眼风扫过管事,这次还不待他开口,人已经恭敬的引了前路。
踏飒流星急步掠过廊道,管事的在前头一路小跑,到地方时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汗珠,气喘吁吁还来不及伸手拿帕子,就被一脚踹翻在地。
庾珩面上虽无怒色,声音却冷了几分:“府上的银子都被你这种混账东西吃了吗?这种地方也能拿出来让人住了。”
“不敢,实在是因为太过仓促,耳房的床铺住满了,这奴婢又病的厉害,需得有个地方落脚,修缮的事已经提上日程了。”
管事头磕着地,斟酌着将话说的圆满一些,同时又暗暗点明她的身份,一个奴婢,若是郎君有意护着她给她提个身份也就罢了,却偏偏这种意味不明的态度,他也不好为此开罪女郎。
郎君半晌无话,他抬起头只看见离去的一席暗沉衣角。
庾珩将崔令容抱到自己的房间,一脚踹开门,一面对着自己的侍卫吩咐,让他拿了自己的腰牌去请个太医来。
两个侍女将她身上的湿衣物换掉,脚步声消停,屋内重归寂静。
他坐在她旁边,将那冷硬的面具拿下来,露出粉白的腮,嫣红的唇,像是桃梨三五月,热烈又暗阖的开放凋落。
他就这么静静的长久的看着她,两点寒眸孤星里有一片镜花水月的缠绕。
须臾片刻,却又像亘古,他缓缓伸出手,想将她面上的凌乱的发拨开。
她被这点痒意惊扰,面上也似是做了噩梦般惶惶不安,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本以为是柔情依恋,谁知随着波乱的情绪愈加收紧。
一滴本该无锋的泪水砸在他的手背上,让人生出一些难言的滋味。
崔令容困在一片黑暗里,她跌跌撞撞的不辩方位,走的精疲力尽之时恍然听见母亲的声音。
她顺着方向找过去,崔府的轮廓在一片白日光晕里浮现。
胞弟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撒娇,问她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父亲站在母亲身边淡笑着让她下次不能再这样晚归。
一切都如有实质,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反应,眼底的笑意满的快要溢出来,她想和她们说说自己这一路的遇到惊愕时,转眼间间天旋地转。
母亲抱着阿弟躺在一片血泊里,瘦弱的身躯僵直无助,双眸里的温柔尽数溃散,留下的只有不瞑目的绝望。
父亲跪在青石板砖上,平日笔直的肩背像是垂暮老人一般无力且弓垂,他脖颈上悬的那只冷刀,翻折下落时的雪光与血色交织。
“阿娘……阿爹…”崔令容向着他们走过去,每一寸骨头走动摩擦时都发出剧烈的疼痛,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你们再看看我,再唤唤我,我想回家啊……”
她几乎是一路爬行过去,从血水里捞起她们冰冷的手贴在脸颊上,真的好冷,无论如何都捂不热,唤不醒。
泪水混合着呕哑嘲哳的嘶喊,在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息的宅院里回响,像是一片坟茔。
冰冷的液体断了线的珠子般源源不断的从天上坠落遮盖住她的目光,她伸手抹去,满手的血水。
“醒一醒……阿容。”
一道沉稳的声音破开蒙在眼前的血色,强硬的势必要将她从地狱唤回人间。
崔令容睁开眼睛,瞧见的就是庾珩那张冷峻的面容,他面容被昏黄的烛光笼了一半,一时瞧来竟有些暖色。
庾珩早在她有醒来的迹象时就将手抽离。
他对上她的目光,侧过脸去,那半抹柔光也也匆匆消散,快的像是她意识还未清醒之际生出的错觉。
崔令容想起之前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句俗语,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
他如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的官职,手中握有一方兵权。
为奴的那三年,如今回头看应该只有耻辱,他想要在她身上报复回来,将崔家踩在脚下,也无可厚非。
他怎会对她有好颜色,崔令容心中暗嘲一声。
庾珩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问了一句:“做噩梦了?”
崔令容不欲和他多说家里面的事,她怕他因着心中的积怨出言讥笑,那些怨和恨藏在心里就好,总会有得见天明的一日。
她道:“我以为自己要溺亡在那水中了,惊骇过度,身体亦是冰火两重天,是郎主救了我吗?”
“刚好路过,你是我的奴婢,我们之间时间还长着,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叫你死。”
尽管他的话里带着骨刺,崔令容还是认认真真道谢了。
庾珩受了她的礼,又出声询问了一句:“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入水中?”
她落水的事情势必与谭殊有关系,前脚与她结怨,后脚就过了一遭水,可尽管心知如此,偏偏又无证据,这院子姓谭,庾珩又是她的义兄,亲属远近是她不能及的。
可就算她不说,谭殊那边也未必会轻易放过她,之后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阴损招数。
思来想去,崔令容垂下眸子,盈盈水色尽数在眉宇之间,不经意间惹有心人怜。
但庾珩在她看来是个冷心无情之人,她示弱娇怜的招数已经在他身上失效过一次了,她只能将言语落的更诚恳一些。
“先前与殊女郎之间有些许的误会,白芍蒙受了不白之冤,我将她视为妹妹,一时难以自控让她还了手,因此惹了女郎不快,回去的路上心下难安,一时不慎落了水,念在我无心之失,郎主能否向女郎说说情,让她不要责怪。”
庾珩不难听出她话中之意,谭殊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在试探自己会不会保她。
他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最后一抹还算融洽的氛围在两厢无言的境况下寸寸冰封。
他还未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她竟还想从自己身上讨好处,看着她这幅虚以委蛇,毫无真心的样子,他心中想起管事的那句话,她如今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娇小姐了,只是一个奴婢。
她的安好,晴雨都握在他的手里,她却还看不清形势,连让自己舒心都不能,只会平添烦躁。
金石翠玉相撞的声音里极尽凉薄:“你自己惹出的事情,还指望我插手,她是这府上的主子,你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这四个字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崔令容心中一颤,闭了闭眼,她又走了一招错棋。
她与谭殊在他眼中孰轻孰重自是分明,她真是昏了头了,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胆子,竟还敢兀自攀扯她。
她与他之间只有恩怨,连旧识的那一点情分都那么不堪,她却还奢望他的动容。
她眼下难言的委屈和酸涩:“多谢郎君教诲,我明日便去向女郎请罪。”
庾珩将她的乖顺看在眼里,心中烦躁更甚:“如此病重模样,给小妹过了病其又该如何,诚心给人添堵吗?你且先将病养好,之后自去小佛堂罚抄十日佛经思过,没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能离开。”
他说完拂袖离开房间,走了出去。
侍卫带着医师赶来就看见自家郎主只身站在院子中的枯树下,月色悄隐了一半,暗哑的枝丫缭乱的铺在他身上呈张牙舞爪之势。
冷露渐重,春色未及,枯树萌芽还尚远。
“郎主,医师已经进去看了,这夜也逐渐深了,你马不停蹄赶了两日路,回府之后又和太傅商议边防军需,这都多长时间未曾合眼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么折腾,你还是先赶紧休整一晚。”
飞星跟在他身边好几个年头,沙场上并肩,血海里进出,称得上是自己兄弟,说话自然而然的没那么拘束。
“让医师好好瞧瞧,需要什么药不要吝啬银钱,别落下什么病根。”
庾珩打发他进去盯着,自己准备去偏房睡,方走两步想起什么,又喊住飞星:“告诉她,她的住处正在修缮,养病期间先让她住在这里,免得府里传出去苛待下人的名声。”
飞星走进屋子,听着医师说了一通脉浮而紧,风寒外侵,加之恶寒发热,头身疼痛,风寒之重又郁结于心什么的,只记住个要好好养着。
他将郎主的话转告给崔令容,心中却想今日郎主和太傅商议完事情还特意提了一句她,说什么:“义父,队伍已经抵达京都,我需将死去的兄弟抚棺归乡,安抚其家眷,她在这府上劳您多照看一些。”
小女郎们现在都喜欢温润体贴的公子,像郎主这样分明在意,却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奇也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