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壮今日心情不错,脸上洋溢的喜气藏都藏不住。他精神焕发,心全飞到未来的美好日子去了。好吧,虽然没法修道和选入军中有些遗憾,但实际确切的好处他不会看不上,在哪里过好日子不是过呢?等他议亲定好人家,有了自己的宅子和婆娘,再去闯荡也不失为一种出路。届时爹娘有人孝敬,自己也更轻松些。生活是多么有盼头啊!
他背好背篓,牵上老黄牛,扬起下巴对站在墙角的张小兰说:“走吧,爹娘今日去赶集,你就跟着我,不要惹事,听懂了没?”
张小兰不作声,默默走到张大壮身旁。
“嘁!”他有些恼意,狠狠抽了老牛一鞭子。
成家的日子还早,但和张小兰相处是他每天要面对的事情。家里从不强求他们兄妹二人共进退,爹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娘偶尔会数落他不知道看护妹妹。可他对张小兰的不喜与生俱来,即便这丫头没招惹过他,也不代表他一定要接纳她。他原以为找回张小兰后她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却不曾想她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的性格也与过去不太一样。张大壮模糊地记起小妹在走丢前对自己总是畏惧的,也比如今更活泛。忽地,他侧过头看了眼张小兰,心里有了些虚浮的伤感,好在它很快就会消失。
因着爹娘不在,张大壮带了些干粮省下做饭的功夫,给张小兰分了点打发她去一旁待着。同样忙于农活的乡邻见他带了妹妹,便远远地客套两句,等张小兰走到远处的田埂坐下,几个跟张大壮年龄相仿的少年才三三两两撑着锄头和他在一块闲聊。
“我偷听到的,爹娘他们说又快到给龙王老爷上供的日子了!”
“怎么又要?我记得三个月前才大办了一次啊。”
张大壮的手心出了些汗,他不自在地往衣褂两侧蹭了蹭。
“哎呀,这种事哪有定数?不都看龙王老爷的心情。对了,这次的童男童女选好了吗?”
“巫医大人还未发话,想来还没有吧。不过也说不准,或许有人自愿呢?”有个少年鬼鬼祟祟地瞥了眼田埂上拔杂草的张小兰,朝着张大壮挤眉弄眼,“你咋把她带来了?”
“要你管啊!”张大壮像个炮仗一样,迅速地炸了,“这是我家的事!你管我带不带她!”
“瞧你,不就问了一句,怎得这么开不起玩笑?”
张大壮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敷衍道:“最近看她很烦。说她干啥,咋,你要跟俺妹定亲?”
那少年连忙摆手,连锄头也忘了扶,木棍砸到脚面疼得他龇牙咧嘴,说:“你疯了不成?谁还敢要你家妹子!”
“哼!”张大壮没好气地翻翻眼睛。
眼见氛围有些僵,一瘦脸少年劝道:“二位、二位,何必提她?我倒是好奇这次时间紧凑,不知是否仍同以往一样,给献了童男童女的门户偿米钱偿肉啊?”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出声。
几息后,就听最初开口的那少年说:“自然,这是规矩,怎可取消?巫医大人到时候亲自发话,谁敢不从?”
众人点头,又说起新的话题,左不过斗鸡打鸟摸鱼之类的事,末了提到定亲成婚,便传出笑声来。
张大壮的好心情就这样断断续续维持到晌午后,他惦记爹娘赶集回来带的东西,无心侍弄庄稼,索性偷个懒,坐到田埂啃起干粮。张小兰打了两碗水,他不客气地端起一碗灌进肚里才感觉把食物顺下去。他又烦恼起来,张小兰于他就像哽在喉中的干粮,弄得他浑身不舒坦。他不喜欢这丫头沉默寡言的模样,她的话全藏在眼睛里,而他看不明白其中的东西。说到底,他讨厌张小兰侵占了将来属于他的财产却对自己态度冷漠,让他觉得自己的损失远不止多出一个人的粮食和银钱。
或许,他可以小小地教育一下张小兰,长兄如父,恐吓她几句有何不可?
他轻蔑地俯视缓慢啃干粮的张小兰,酝酿起稍后要说的话。
在他开口之前,张小兰仰头与他对视,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要议亲吗?”
张大壮立马明白那天晚饭张小兰记住了他的话还问了爹娘,这令他对张小兰的憎恶不可抑制地生长,他相信一个沉默而心眼多的小孩总是不招人待见的。
“是又如何?我警告你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情,否则有你好受的!”张大壮硬气地说,他站起身,视野变高后心里也畅快了,“你这丫头不知感恩我也就罢了,还累得爹娘时时为你跑动,又是和其他人家说情又是求见巫医,你却是个木人,这失魂症失的是你的良心?”
他以为张小兰会服软道歉,又或者张皇失措,毕竟他的质问不算颠倒黑白空穴来风。
张小兰在这番话前大概打算喝点水,手里捧的水碗还是满当当的,她没有动作,张大壮站起来后她想看人只能仰头。
“你议亲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张大壮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忽然感到一丝寒意,很快被旺盛的怒火覆盖,烧得头脑发烫,他再不能容忍下去了!他劈手夺走水碗一口气喝完,扔进垫了软布的竹筐。
“方才同你说的话你全没听见吗?你聋了不成?”他又气又恼,心火疯狂灼烧,顺理成章将张小兰算作罪魁祸首,“说话!”
他扬手抓起张小兰的衣领,这衣裳是娘的旧衣改的,他看到暗沉得认不出模样的花纹就知道了,但这也没让他松手。常年跟着爹娘一起下地赶集,又正值年轻,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拎一个瘦削的小女孩不在话下,亲眼目睹张小兰垂在空中无依无靠的样子让他快乐,尤其这是他造成的,给他一种完全支配了张小兰的错觉。
“我听到了。”张小兰气息不太稳,她没有挣扎,任凭张大壮提着自己,“爹娘都没有说什么,你又为什么着急?”
“正因为爹娘不说,我才更要教训你!”他的声音又高又亮,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只是人们都远远看着,有些更是绕道走开,无人上前劝说。
“你已经教训到我了,可以放我下来了吗?我只有这一件衣裳,若是扯坏了娘还要缝。”
“你!”张大壮气急,但他知道这事如果捅到爹娘那里自己也讨不了好,何况张小兰这样姑且算是服软了,他发泄怒火的目的已经达到,“总之,你一定得好好报答我们!”
“我会的。”张小兰注视着他答应道。
张大壮把她往前一甩。张小兰站不稳,扑腾着手臂还是重重跌下,摔得结结实实。他长舒一口气,神清气爽,清晨的好心情和现在的感觉加起来快活得不得了。尤其他意识到张小兰的脆弱后,他更加觉得自己强大。
他飘飘然转身欲回到田里,想着早些回家,听见身后有些响动。
“张大壮。”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张小兰跳起来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这一拳砸倒在地,等到人中一片湿热,伸手一抹发觉是血后才回过神。
“张小兰你找死!”
张大壮挣扎起身,被张小兰一脚踩在心口,震得他咳出声来,又一次倒回地面,田埂硬实得很,他脊背生疼。
“你议亲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你疯了!你快点放开我!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张小兰脚下发力,又问:“什么时候?”
“下月初八!下月初八!你这个疯子!我一定告诉爹娘!你等着!你这没人性的畜生!该死的瘟种!”
张小兰低头端详他狰狞的神色,女孩脸上沾了些土,衣服也脏兮兮的,哪怕被这么辱骂依旧是一贯的表情。
“那你一个人种地然后回家告诉爹娘吧。”
说罢,她收起脚,头也不回地跑了。
看热闹的人这才上前扶起张大壮,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恨恨地盯着张小兰的方向。他从未像今日如此屈辱,愤恨涌向四肢百骸,焚尽他最后的理智,于是他开始歇斯底里地怒号,发疯般捶打起地面。
陈塘关居民不多,近些年时常有人举家迁走,临近东海本该是物产富饶不愁吃穿,奈何每年给龙王上供便要折损一部分,而进献童男童女有违人道需给选中的人家补些贴己,加之赋税更是一笔大支出,一来二去临到年关往往不剩什么。人们向往美好的生活,自然不愿在此蹉跎。
张小兰没有停下脚步,但越跑越慢,最后变为走路。张大壮方才的话还没从她脑海里消失,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她的情绪。在那些话被明晃晃说出来前,她根本没想过报答与否的事情,就连被找回那天的记忆都是虚幻而朦胧的,如今再度清晰地浮现,却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爹,娘!你们看,她就是小妹!她醒了!”
有人看见了她,向身后的人指出她的所在,那是一个肤色很深,表情夸张的男人,他激动不已,冲上来抓住她的肩膀。
“小兰!终于找到你了!”一个盘着头发的女人扑上来,紧紧搂住她。
“娘的孩子!你知道娘有多想你吗?”有湿漉漉的东西流淌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妇人的眼泪几乎哭湿了她半个肩膀。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面容有些苍老的男人抹了抹眼眶。
最先发现她的少年说,她是这个家的孩子,叫做张小兰。两个多月前走丢,今天才被他们找到。他是张小兰的哥哥,叫张大壮,这对夫妻是他们的父母。
“差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妹了。”张大壮喃喃道。
娘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厉声骂道:“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妹妹刚找回来就说这些不吉利的?”
“娘!我知错了,我是担心小妹!不然也不会看到她就立马跑去叫你们了。”
爹看了他一眼,说:“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就把小兰扔在这儿不管,还好没被其他人捡走!”
“小兰,娘的小兰,怎么不说话?”
“不会是傻了吧……”张大壮嘀咕道。
现在没人关心他的话中不中听了,因为张小兰一声不吭,只是任由他们摆弄。女人急得不行,甚至死命掐起张小兰腿上的肉,她皱起眉,依旧不出声。女人旋即趴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接受了“张小兰”的身份,自然而然加入了这个家庭。平心而论,爹娘对她很好,没有因为失魂症把她沉进东海,反而带她看巫医,张大壮对她持之以恒的讨厌也不妨碍她的生活。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要做什么,会去哪里,多半是等长到和张大壮相同的年龄议亲嫁人,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未来一眼能看到尽头。
张小兰被深深的困惑与不解包围,她不觉得自己对张大壮有亏欠,真要报答也是对娘。她总是让自己感到温暖,一种不真切的温暖。
为了逃避心中的困惑,她又闷头跑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纷杂的念头全甩掉,恢复往常平静的心。她绕过城里,一直跑到海边,气喘吁吁爬上礁石,挑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重重躺下。身体磕到坚硬崎岖的石块上,唤起了方才摔倒的记忆,疼痛连绵不断捶打起她的躯体,犹如海浪拍击礁石。海的变革远比人的缓慢,潮起潮落似生命的吐息,它孕育了诸多生灵,渔鸥们啼鸣着盘旋,很快扎进海面,叼起一条条鱼各自纷飞。偶尔有一两只被大鱼拖住,疯狂而徒劳地拍打翅膀,转眼间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消失在海中。她被这一幕景象吸引,忘却了疼痛,生与死在鸟与鱼之间极为巧妙地转化,浩瀚而无情的海啊,是否也会吞下她呢?那样的话,她又会得到怎样的延续?
头顶的太阳刺眼极了,像针洒进了眼睛,张小兰不再去看,手遮住眼,在隐痛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睁开眼环视四周,黑暗中泄露光芒的空洞扩张了许多,她却不想靠近。囫囵的虚无像山川一样蔓延,与光芒交错成一条缀有光点的河流,轻灵地轮转、流淌,它没有源头与尽头,突兀地横卧着,不断延展。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它很快会覆盖一切,连同她也被吞没。那么就靠近它吧,去一探究竟,去寻找这光的源头。她的臂膀已变得灵活,她的腿脚会帮她抵达目的地,她将手伸进了河流,撕裂一样的痛楚传来。
她惊坐而起,喘着粗气,梦已不可触碰,但它留下的痕迹足以使她痛苦。海潮声退去之后,她听到不休的雷鸣,捂住耳朵也逃不开,原来是她的心跳。
“你怎么了?”
张小兰的臂弯被一只手扶住,她这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是哪吒,他今日换了身青蓝色的衣裳。看出她眼中残存的恐慌,他蹙眉,声音放得更轻。
“被魇住了吗?”
她点点头,慢慢收起捂住耳朵的手。
“你的心跳好快,还好吗?”他的关切明显直白,扶着她的手没有立刻松开。
“没事了。”张小兰有些愣愣地,“多谢你。”
“你好客气,”见她仍有些恍惚,但已清醒许多,哪吒没有继续打趣,撤回手摆弄起腕上的金镯,侧头看她,“怎么睡在这里?我在海边逛了一圈,没想到你今日也在。”
她坐直身子,眼神望向逐渐靠近大海的太阳,被刺痛后又移开,说:“没事干就找了个地方睡觉。你待了很久?”
“不是,我刚跑出来一会儿。近几日爹爹事务繁忙,顾不到我,因而能多偷懒些。”
“怪不得我觉得最近总能碰见你。”张小兰认真地回忆,“前几天晚上也碰到你了,那天回去没被发现吧?”
“当然没有,”他有点得意地说,“府里可没人能管住我。啊,就是被我娘说仔细着风了。”
“那就好,我娘也说了类似的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沉寂下去。
哪吒端详她半天,问道:“我看你一身土,脸上还有泥巴,是摔了一跤吗?要不要紧?”
她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语气郁闷地说:“没事。我和张大壮打了一架。”
“你打架了?”哪吒惊奇地看她,一副不忿的样子,“我记得你曾说他今年已经十三,和你打架也不害臊!”
“……”
“你可打得过他?”他问完这句话后才觉得不太合适,有些心虚地移开眼。
张小兰见他如此,心里蓦然轻松起来,她凑近看哪吒的表情,被挡了回去。
“他把我拎起来扔地上了,然后我把他鼻子打出血又在他胸口踩了两脚。”她言简意赅地陈述战果,“我只摔得有点疼,眼下已经好了。”
“打得好!你可真厉害!”他喝彩似的,若不是顾及张小兰的心情说不定还要鼓起掌来,“你们为何起了争执?”
张小兰有些迟疑地复述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他可真过分!你打他一点错都没有!”他打抱不平地环起胳膊,脸颊因为情绪激动浮出淡淡的粉色,“要是我在就和你一起打他!”
张小兰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聊下去,她有些好奇地问:“我听说你有两个哥哥,你们关系如何?”
“我确实有两个哥哥,现在他们都跟着各自的师父修习去了,鲜少能回来相见。”哪吒回忆道,“不过小时候在一块也有打打闹闹,如今偶尔传信问候现状、督促功课之类的。”
“……应该不是我和张大壮这种打打闹闹吧。”她很有分寸,没继续探问他家中的情况,当然另一部分原因是不关心。
“嗯。”
哪吒回答后却有些后悔,他不愿张小兰听者有心,又想起张大壮的恶劣行径。依他来看,那张大壮分明是想让自己小妹当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这懦夫不敢当着父母的面吭声,只会背后作威作福,若不是张小兰打了他,恐怕还要被欺负。不知此人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地挤兑张小兰。
“你说我脸上有泥巴?”
显然她没因为别人兄友弟恭就难受,而是跃过这个话题。
“有一点,不打紧的,”哪吒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帕,“用它擦擦就干净了。”
张小兰没有推脱,她接过帕子擦起脸。除了哪吒的红绫外,她从没摸过这么好的布料,它抚过脸的时候柔软得像一朵云。
“我会把它洗干净还给你。”
“不还也——”话说出一半,对上张小兰的眼睛,他改口道,“好。多谢你。”
张小兰摇头,认真地说:“是我用了你的东西,应该是我谢谢你。和你聊天让我心里好受多了,我现在要回家去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