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圣彼得堡四月的风还带着冰碴子,广场的鸽子群突然腾空而起,任汐瑶把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无意识的数着,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俄语口音:“你数鸽子的习惯还没改。"伊万诺维奇教练的羊毛围巾上沾着寒气,就像八岁那年在俱乐部初次见面时一样。

    “教练。”她下意识要鞠躬,被老人用拥抱截断动作。伸手接住对方沉重的拥抱,就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任汐瑶的运动生涯起点并非短道速滑。从蹒跚学步起,她便在冰面上学习旋转、跳跃,八岁开始便师从这位来自俄罗斯的花样滑冰功勋教练。一位对艺术与技巧有着极致追求的老派绅士。任汐瑶在他门下度过了五年的时光,直到14岁那年转项。他把俄派的美学融入她的血液。

    “走吧,我们去转转。”他指着建筑外墙上的冰棱打趣道:“比去年多挂了好多,全球变暖在圣彼得堡就是个笑话。"跟着伊万诺维奇走进某座不知名的小博物馆。木质手杖的杖头磕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你当年转短道时,我气得当面撕了你的训练日志。但其实真实是当年我就站在这幅画面前抽烟。当然差点被打出去。”伊万诺维奇突然停在一幅描绘滑冰的壁画前,眼神里带着任汐瑶看不懂的复杂,画中贵族们穿着镶毛皮靴子在结冰的涅瓦河上起舞:“那个时候我觉得花滑失去了一位天才,但现在我明白了——你看这些三百年前的人,他们滑冰是为了取悦沙皇,而你们现在也不过是换了个名头。”

    不知道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胡桃夹子》旋律。任汐瑶无意识的握紧着旁边座椅扶手,上面的花纹有些硌手。那时她决定转项,这位曾亲手为她系冰刀鞋带的老人在场边怒吼:“你这是在背叛花滑!”

    现在她盯着这幅画。思绪却不知道飘向了哪里。三个月前索城冬奥会上,俄国在花样滑冰项目上拿到了三枚金牌,彼时她正在首尔的食堂里听着播报。

    “上个月南韩队里来了个十六岁女孩。”她转开话题,无意识地活动手腕:“一千五百米最后三圈儿还有能力一直拉外道直到完成超越。”

    “您说过优秀的花样滑冰运动员应该像天鹅。”她不自觉的伸手想触摸壁画上某位贵妇华美无比的裙摆:“那短道速滑在起点和终点之间切换,是不是...嗯,更像迁徙的候鸟?”

    伊万诺维奇突然用手杖敲了下她的靴尖,力道很轻:“候鸟也好天鹅也好,至少能自己选方向!上个月波波维奇退役了——那孩子十六岁就能跳五个四周,结果因为拒绝转组,现在在教小学生滑冰。”

    天光透过彩窗投进来时,伊万教练看着光晕突然说:“十九岁的普希金写下《自由颂》,后来被流放到高加索。”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想起禁烟标志又塞回去:“《自由颂》大获成功,他强烈的谴责着暴君,谴责着专制统治,但最终时也命也。还是被权利的机器暴力碾碎了。”

    他们拐进挂满巡回展览画派油画的走廊,窗外涅瓦河面的浮冰正随浪起伏。老人突然拽着她挤到窗边,从呢子大衣内袋掏出保温杯,倒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可可:“尝尝,我妻子煮的。去年你发邮件说索城冬奥会去不了,是因为这个?”他指指她右膝。

    “应力性骨裂,不过现在能滑了。”任汐瑶愣神的盯着远方,她想起索城冬奥会队长受伤的新闻爆出时,这位老人联系她,但是在接通电话后反而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冰刀不会背叛,但冰面会。”

    “您还记得吗?”玻璃窗映出她冻红的鼻尖,她轻声问:“站在没有完工的索城冬奥会的花样滑冰场馆跟前,看着当时已经升起的俄罗斯的国旗,你对我说俄罗斯的运动员会在这里捍卫国家的荣耀。你还问我。我可以为我的国家带来荣耀吗?我将这座场馆设成壁纸头像时刻提醒着自己。为着这样的对话,我好像一直不敢停下来,但时至今天为止。我好像也没有很优秀。”

    伊万诺维奇不由得苦笑出声,他从胸袋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看看这个,波波维奇最后一次比赛前写的声明。”

    俄语字迹潦草,但红色公章刺眼。

    “他们要求他赛后亲吻国旗时必须流泪?”任汐瑶对着这荒唐的要求皱眉。怀疑自己的俄语水平是不是已经退步到看不懂文字了?

    “更糟的是,他真哭了。”老人把纸片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金属杖头重重戳地:“上个月我去看他,那孩子在老旧的冰场教孩子们画8字,有个小姑娘问为什么不去奥运会,他说‘我的眼泪流完了’。我在苏联体育系统里待了大半辈子,见过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重要的是你的选择。你是选择同流合污,还是选择坚守自己的原则,哪怕这条路更难走?波波维奇选择后者。所以当我问起他是否后悔?是他说即使在这里教孩子滑冰,他也甘之如饴。有遗憾,但绝不后悔。”

    他们就这样边聊边走着,直到他们走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展厅,任汐瑶突然指着穹顶壁画:“那里!是《战争与和平》里娜塔莎参加舞会的场景...”

    “你居然记得?”伊万诺维奇挑眉:“十二岁那年你说托尔斯泰之类的文学巨匠都啰嗦得像冰刀保养手册。”

    “后来在养伤时看完了大部分。”她摸着墙面,凉意渗进指纹:“看到安德烈公爵躺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仰望天空那段,我突然明白您当年为什么逼我读这些——冰场上的输赢在历史长河里,可能就是那片云。”

    “这就对了。”老人走到窗前,远处青铜骑士像的剑尖正指向渐暗的天际:“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老派的思想束缚住了我。而你想的其实比我通透。”

    外面的冰棱慢慢融化成水滴,顺着墙面落下。伊万诺维奇看着窗外,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索城拿了三金,南韩短道速滑名将也成了俄罗斯的维克多。你当年要是没转项,也该退役开始新的人生了。你通透,但却又执拗。明明你已经先我一步放下了花滑的荣耀也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你也不是来找我安慰你的,你只是需要一个肯定的声音告诉你。不要怀疑自己。你的荣光才刚刚开始。”

    相顾无言的时刻。老人突然用俄语念起“我们爱荣誉不是为勋章,而是为不被践踏的骄傲。"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仿佛跨越时空而来。

    “但其实什么都好。荣耀也好,勋章也好。就是不能丢掉走向前方的力量。不能怀疑自己拥有取得胜利的能力。”

    任汐瑶感觉保温杯的余温正从掌心消退。有群穿国家队羽绒服的少年呼啸着跑过走廊,冰刀包在背上哐当响。

    “去年年初我在哈市训练。”她突然说:“外面气温零下三十度,冰场也冻得要命。我摔得站不起来时,忽然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阿廖沙说的——‘这个世界需要荒诞来支撑,否则便会陷入沉闷与死寂。’。”她转身直视老人:“所以我又爬起来多滑了二十圈。”

    伊万诺维奇教练有些欣慰的笑了笑,手杖在夕阳的映照里划出一道弧光:“走吧,带你去吃我妻子做的红菜汤。不过先说清楚——”他狡黠地眨眼:“她现在觉得短道比花滑刺激,知道你要来还问我能不能搞到华国队队服。以后穿着给你加油。”

    暮色中的广场亮起路灯,任汐瑶跟着老人穿过拱门时,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如果...如果波波维奇现在回到十二岁,您会劝他放弃花滑吗?”

    伊万诺维奇的银发被风吹乱:“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轻易的放弃,就像当年的你一样。”他忽然用力拥抱她,羊绒围巾蹭过她发红的耳尖:“记住,孩子‘那些曾经追逐的荣耀与英雄主义,不过是虚荣的幻影。真正的勇气,是在死亡的阴影下依然选择承担责任的清醒。’”

    他们在暮色中行走着,而远处恢宏的建筑仍站在原处。教堂传来晚祷钟声,惊起更多鸽子掠过金色穹顶。他们沿着涅瓦河走,冰层开裂的声音像枪响。走着走着老人突然问她:“知道为什么俄罗斯运动员总在绝境爆发?"

    任汐瑶故意去踩碎一块浮冰:“因为你们有托尔斯泰笔下冻死在暴风雪里的车夫?"

    “因为我们的美术馆里,”这位年近半百的老人转过头来非常认真的看着他说:“永远留着十二月党人妻子的画像。他们的理想被腰斩了,但他们的灵魂仍然高贵。就像你们也永远有着伟人的指引一样。"

    “而我也想告诉你的是无论获得荣耀与否,冰面会记住你圣洁的灵魂。有人说文学是地理的产物。那在这片终年漂浮着冰雪的国家里。真正圣洁和炙热的永远是人类不屈的灵魂。忘掉那些我说过的荣耀。松开套牢你的枷锁。金牌虽然遮不住冰刀留下的疤,但至少每次疼痛都在提醒,我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瑶,荣誉不仅仅是在领奖台上奏响国歌的那一刻。它存在于你每一次挑战极限的呼吸里,存在于你摔倒后咬牙爬起来的坚持中,存在于你面对不公时,依然选择用干净的方式去竞争的骨气里。所以不公也好,竞争也罢,不要怕,也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伊万诺维奇教练把羊毛围巾拽下来塞给她:“替我戴着,下次还我的时候——”他眨了下左眼:“带块平城冬奥会的奖牌来,顺便带瓶茅台来庆祝。”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突然响起的钟声里。任汐瑶抬头望见教堂尖顶掠过鸽群,那些白色翅膀正奋力拍打着钻向更高处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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