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麻很少陷入低落的情绪中很久,或许是因为她天生不容易记得那些伤痛的个性,她自己也时常为这个特点感到庆幸,但这一次这份个性似乎并不那么有用。
——“我喜欢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鼓起勇气给出的告白,被毫不留情地一句话击碎,她甚至给不出任何一句话反驳。
绘麻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昨晚一刻也不停赶来的自己在此刻的疲惫达到了顶峰,她觉得自己脚下虚浮,仿佛很快就会倒在地上。
是不是昨天晚上的自己太冲动了,怎么会一得知西园寺同学的秘密就那么不顾一切地赶来。
就算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告诉大家真相,谁会相信她呢?她说了又能怎么样。
难道还渴望昴君震惊地握住她的手说,“啊,原来是这样!我不会再喜欢西园寺了,现在绘麻就是我最爱的女孩!”
或许昨晚在出租车上急切望着窗外的景色希望再快一点到达的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
绘麻觉得眼睛很酸,很想流眼泪,但不知为什么流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想要找人诉说委屈。可她又不想让爸爸担心,害怕宏美会嘲笑自己,甚至朱利如果知道她做了什么都会把她先臭骂一顿。
现在还有谁呢?
雨又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落在身上很凉。绘麻没有带伞,所以在出租车上时便祈祷着雨赶紧停下来,结果到达目的地时果然停了,她还以为上天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而沾沾自喜,没想到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只要你需要我,我随时会在你身边。”
绘麻忽然想起那张温柔的脸。
那天,琉生先生说的话应该还作数吧。
她现在给他打电话,他会给自己安慰吧。
绘麻这样想着。
绘麻并不是重生的人,琉生对他而已只不过是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
但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想抓住什么,即使是一个细细推敲并不值得信任的人,或者一个无足轻重的承诺。想要依赖别人的这种念头,一旦有了苗头就像草垛上的火星,只会瞬间将人湮灭。
其实琉生先生在把电话留给她的时候对绘麻而言已经是一种安慰了,在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默默关心她。这种安慰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支持着她面对困难,或者说支持着那时那刻的她面对困难。
她没想真的遇到困难打给对方,本身麻烦他人就是一种困难,但是此刻,那些她赋予好女孩的枷锁统统不存在了,她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无论对方愿不愿意帮忙。
绘麻自己潜意识明白,没有人会正大光明拒绝求助的人。
可当拨通琉生的电话,绘麻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崩溃了。
——“喂?嗯?是日向同学吗?是我,千奈。”
——“...噢,你要找琉生先生...他现在不太方便...”
后面的话,绘麻统统听不到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绘麻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西园寺千奈宇宙。
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她像是光,很难让人忽略。光芒太过耀眼的时候,影子同样明显。
绘麻不是喜欢与人比较的女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和千奈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是下意识与她比较,尽管她并不想承认。
人不会无缘无故和毫不相关的人产生对比,除非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特质。
是了,她和千奈的确有相似之处。千奈身上有种天然吸引她的气质,若不是担心宏美吃醋,在千奈第一天转学来的时候绘麻就会主动与她做朋友。
正是因为没有做成朋友,后来她才会耿耿于怀地时不时关注她,目睹着她身上的光芒越来越闪耀,等反应过来时,她恐慌地发觉自己已经是站在影子中的人。
此刻的恐慌与那时无异,绘麻终于失去了力气,就像陷入影子一般陷入黑暗之中。
***
千奈第一次见到绘麻就知道自己一定与对方相处不来。
明明她们是同龄,可绘麻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从容和天真。
她温柔又迟钝,能够不留余力地向人释放善意,然后又在对方红着脸绕着弯子暧昧时什么都感觉不到,转头忘得一干二净。堂而皇之地说,“大家只是相处得很好的兄弟。”
这种不谙世事的天然让千奈第一眼看到就产生错愕和无语。她用许多刻薄的词形容她,比如说做作,装纯,虚伪。直到长时间的相处下,千奈意识到那种性格并不是她的伪装。
可这丝毫没有让她对她“误会解除”,千奈似乎对这种品质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她把这种厌恶归集于自己是在厌蠢。怎么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在男人如此明显的示好下表现得如同一张白纸。
她同样不理解为什么在绘麻无意识冒犯到她时,雅臣哥会最先一步找她道歉,让她别往心里去,说绘麻不是有意的。而“肇事者”本人对此全然不知。
这种道歉从来没有让千奈好受过,因为它与其说是在安抚千奈,不如说是在保护绘麻而息事宁人。
千奈有时会沮丧地想,是因为自己性格太过于敏感了,雅臣哥才会对她如此,仿佛她是一个很难搞的人。但她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什么。
就像小时候在孤儿院,明明最开始日向麟太郎最先中意的孩子是她。他那宽厚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脑袋,亲切地询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千奈只是腼腆地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内心第一次如此肯定一个大人愿意带她回家,跑去宿舍拿自己唯一的玩具熊给他看。
没想到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会客室的门虚掩着,蜂蜜色的夕照从门缝里淌出来。千奈看见绘麻坐在沙发上,小手里攥着雪白的手帕。那个叫日向麟太郎的男人蹲在地上,正在帮绘麻系散开的鞋带。
“叔叔的手帕有太阳的味道!”绘麻晃着脚丫,浅栗色的发梢扫过男人手腕,“和院长嬷嬷晒被子时的味道一样!”
千奈的指甲陷进泰迪熊溃烂的眼窝。她看着绘麻把自己编的野菊花环戴在男人头上,看着男人被蒲公英绒毛惹得打喷嚏时绘麻咯咯笑个不停。会客室的百叶窗将暮色切割成细长的金箔,在三人身上织就温暖的光茧。
红茶氤氲的热气中,她听见日向麟太郎笑着说:“绘麻像个小太阳呢,要不要跟叔叔回家。”
那一瞬间的笑容让千奈觉得自己被刺痛了。
千奈很早以前就知道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尤其像她这样的身份,仅仅是被给予温饱便要感恩戴德,再乞求更多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从来不敢对来访者露出太多的被领养的期待,害怕看到来访者为难的表情,害怕听到老师们可怜的叹气声,更害怕表现出过多期待后落空的自己不知道如何处理情绪。
她没有办法不想得很多,可越想得多就越束手束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争取,什么时候要放手。
于是后来她也没忍住和枣摊牌发现他和绘麻偷偷联系的秘密。她觉得自己是喜欢枣的,她想要争取枣,想要跟他把矛盾解开继续走下去。
或许什么都聊开了,他们还有继续下去的机会。
但是枣却对她的坦诚而退缩。那时千奈还不知道,过错的一方才需要主动坦诚,无法面对自己错误的枣选择逃避。
他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吧。”
千奈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可枣又狡诈地没有把话说绝,“分开一段时间”简直是把她推进深渊,又给了爬上去的钩子,是否能上岸全看岸上人的心情。
千奈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好消息是消沉的日子里她仍然能坚持运动,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这件事已经被她养成了习惯。
没想到后来第一个联系她的人是侑介。
他约她出来参加家庭旅行,离开朝日奈家那么久,他们忽然想起她是家里的一员。
“你也该出来走走了,爬爬山,泡泡温泉。”
再后来联系她的人是小弥,再后来是佑京。
“大家说想一起烧烤,我自己忙不过来,千奈回来帮我吧。”佑京说。
对于窘迫的人来说,被需要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千奈还是去了。
那场家庭旅行并没有千奈想象中的尴尬,因为坚持锻炼,连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四个小时爬山路程,千奈都一口气爬了上去。
站在山顶的那刻,千奈觉得自己战胜利什么,是过去的自己。
那天晚上的烧烤味道很好,尽管佑京事前警告过谁都不许喝酒,侑介还是在几个哥哥们都回房间睡觉后,约上琉生拿出早就私藏好的东西偷偷在千奈和绘麻的房间相聚。
结果第一个因为酒量睡过去的是他自己。
两个女孩子并排躺在榻榻米上,酒精会降低人的防备心,也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绘麻头一次跟千奈敞开心扉。
她说她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没有跟昴在一起。她说自己觉得很烦恼,因为椿和梓同时跟她告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风斗最近很奇怪,不许她做这个不许她做那个,变得很霸道。她说她并不喜欢枣,只是把他当成关系要好的大哥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分手......
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只是把大家当兄弟。
绘麻拥有的太多了,所以别人的示好对她而已是寻常。就算失去这一个,也会有下一个络绎不绝地来。她来不及整理自己对别人的感情,更在一堆示好中早就迷失了自己。
千奈是完全相反的情况。拥有的越少就越是看重,越看重就越想抓紧,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千奈问绘麻,“拥有很多是什么感觉?”
绘麻只是茫然,“我拥有的很多吗?好像没什么感觉呀。”
与此同时,她自然而然的喝着琉生递来的醒酒茶,因为起身太猛,脑袋发晕地靠在琉生肩膀上。
爱会让人光芒万丈,而人天生又是追逐着光的。
于是获得越多爱的人就越容易获得爱,越是站在光里的人就越不会注意到影子里的人。
两级反转后的这一世也同样如此。
千奈捡回了晕倒在旅店门口的绘麻。
绘麻觉得头脑发昏发沉,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身上酸酸的很烦。耳边传来的噪音让她更烦。
尽管千奈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她还是能听到打来电话问候她的男生们不是同一个人。
身体上的不舒适加重了心里的委屈,明明自己才是生病的人却无人关心。
一直到某个电话里传来昴的声音,绘麻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眼睛会肿的。”千奈温柔地说道,将一只冰凉的毛巾盖住她的额头和双眼。
舒适感让绘麻冷静了一些,她抽哒哒地问,“拥有的很多是什么感觉?”
千奈回答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是拥有的多的人特有的天真的残忍。
被绑在屏风后的琉生看着这一切,这样的对话是他参与的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