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光归途期

    青溪古村的晨雾还未散去,祁暮幼坐在民宿后院的石凳上翻动着手机。

    “起这么早。”

    叶嘉把手中的豆浆递给祁暮幼。

    “你觉得我睡得着吗?”祁暮幼趴在面前的石桌上,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

    她总共就睡了四五个小时,一大早起来照镜子,眼下都挂上了一圈淡淡的乌黑。

    叶嘉用带着暖意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明白,为情所困总有睡不着的时候,他估计也睡不着。”

    “……不是为情所困,只是怕我给别人留下的印象真是那样的。”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还不清楚?况且我觉得路远兮也不会那样说你。”

    熹微晨光中,路远兮的身影出现在后方的走廊,他脑后有一撮头发翘起,在微风中纹丝不动。

    他往祁暮幼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径直离去。

    “我也希望。”祁暮幼抿了一口豆浆。

    上午的活动是参观祠堂。

    祠堂旁银杏树上的叶子已开始泛黄,与祠堂的红墙相碰撞,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祁暮幼落在了队伍最后面,叶嘉从前方一路小跑到她身边。

    叶嘉的唇贴近祁暮幼的耳畔。

    “大新闻,我刚刚问过班长了,昨天除了量井那会儿,路远兮根本没和谢承骁讲过话。”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而且,”叶嘉用目光点了点祁暮幼的手机,示意她看微信。

    【嘉嘉:路远兮一个人在祠堂后门。】

    祁暮幼心领神会,迈开腿向后门跑去。

    银杏叶在秋风里打旋儿,金黄的扇形叶片铺满了石板路。

    她并没有想好见到他之后该说什么,虽然她确信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但还是想听他亲口否认。

    还有,和他道个歉。

    拐过回廊,祁暮幼看见路远兮正坐在祠堂后门的石阶上,他的背倚靠在褪了色的朱漆门框上。

    她放慢脚步,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

    路远兮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方悬停许久,像是在反复删改着什么。

    祁暮幼眯起眼,勉强辨认出了聊天框顶部的“祁暮幼”三个字。

    她又靠近了半步。

    光标闪烁,后面跟着一大段被删掉的文字,最终只剩下了“对不起”。

    路远兮紧抿着唇,眉头微蹙。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眉骨上,衬得整个人愈发疏离。

    祁暮幼突然感到胸口发闷。

    她想起昨天天台的风、揉画时心中的酸涩、林雪芸相机里谢承骁捏着糖纸的照片——而那个一无所知的人无法辩解,只能对着输入框发呆,甚至不知所措地想要道歉。

    路远兮终于察觉到视线,他猛地抬头,手机掉落。祁暮幼瞥见了那行“对不起”。

    “你……”路远兮手忙脚乱地锁屏,背包肩带从肩头滑下,几颗石榴糖从破掉的侧袋里漏出来——昨天被树枝勾的。

    祁暮幼弯腰捡起一颗。她又想起那颗塞回他嘴里的糖、那张想要揉皱却又轻轻展开的电影票根。

    所有的愧疚突然有了形状。

    “路远兮,”她声音发紧,“为什么要道歉?”

    阳光晒得人发烫,祁暮幼看见路远兮眼下淡淡的青黑。

    “不想看你伤心。”

    “对不起,”她把糖放回他掌心,“我……错怪你了。”

    路远兮的睫毛颤了颤,掌心还保持着朝上的姿势,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紫红色的光。

    他也没懂她为什么要道歉,只能茫然地盯着她。

    “就是…”祁暮幼用鞋尖碾着地上的银杏叶,“有人跟我说…算了,不重要。”

    “重要。”眼前沉默的人突然开口,音量不大却很坚定。

    她愣住。路远兮直视着她,目光灼灼,像是要把那些不解和委屈都烧穿。

    “重要,”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说的话,都重要。”

    祠堂的后院格外安静。

    祁暮幼深吸了一口气:“林雪芸给我看了照片,说你跟谢承骁讲,我性格太闷,不爱和我相处,还有我画画画得太死板。”

    最后的那半句其实她从始至终都没信,但还是告诉他了。

    路远兮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变得异常锋利。

    “我没说过那些,我觉得你性格特别好,我特别爱和你相处,而且在我这你画得最好。”他焦急地一口气说完。

    “我知道,所以,对不起,误会你了。”

    “那昨天为什么不,”路远兮话说到一半又卡住,最后又闷闷地补上,“不来问我?”

    “怕。”祁暮幼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怕什么?”

    “怕万一是真的。”她声音轻得像叹气。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她一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以后,”他像是在斟酌着用词,“要是有不高兴了,直接来问我,好不好?”

    “万一你嫌我烦呢?”祁暮幼盯着路远兮的眼尾。

    “不会。”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把没放进去多久的那颗石榴糖又拿了出来。

    “我不是说了吗,我特别爱和你相处。”

    她接过糖,忽然觉得这两天的怀疑和猜忌特别没意思,“那你要是惹到我了,我也直接说?”

    “欢迎举报。”路远兮嘴角扬起。

    祁暮幼摩挲着糖纸,看着捡地上散落的糖的路远兮。他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剥开糖纸:“路远兮。”

    他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一颗石榴糖就被塞进嘴里,他下意识咬住,甜味在舌尖炸开。

    “赔你的,”祁暮幼别过脸,“昨天那颗不算数。”

    路远兮怔了怔,糖块在腮边鼓起一个小包。他伸手碰了碰嘴角,笑了起来:“那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她打断他,却把糖纸折好收进口袋。

    他抬手摘下掉落在她头上的银杏叶,没有犹豫,也没有克制。

    “好。”

    风掠过祠堂,带着初秋的凉意。

    午后,糖画摊的锅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祁暮幼和路远兮并排站在摊位前,看着糖画师傅给前一位客人的糖画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虎眼处滴上一滴糖浆。糖浆凝固后,客人心满意足地捧着栩栩如生的糖老虎离去。

    “看看要哪个。”师傅指了指摊位前的款式图,“有龙有凤,还有十二生肖,写字也行。”

    祁暮幼的目光在两款小狗中徘徊,一只威风凛凛地坐着,耳朵笔直地竖起;另一只圆头圆脑,耳朵软趴趴地耷拉着,尾巴卷成一个小圆圈。

    “让男朋友两个都买嘛。”师傅笑呵呵地擦着勺子。

    路远兮的耳尖在听到这句话后红得快要滴血,却一言不发地掏出手机,扫码的动作快得要擦出火星。

    祁暮幼正要解释,却看见他脑后那撮翘起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细小的光芒,格外显眼。

    她记得他已经用手按了好几次,可它还是倔强地翘着。

    她于是抬手按下那撮头发,奇怪的是,它在她的指尖下立刻服帖地趴了下去,温顺得有些不可思议。

    祁暮幼收回手时,指腹还残留着路远兮发丝的温度。

    路远兮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动那撮好不容易被驯服的头发。

    糖画师傅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糖浆随着师傅手腕的转动而灵活变向,在锅中勾勒出圆润的轮廓,逐渐凝固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糖浆拉出的尾巴活泼地上扬,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路远兮接过糖画时,不小心碰到它耷拉的耳朵,那处糖浆立刻出现一道细小的裂痕,却没有完全断开,像极了他那撮难以驯服的头发。

    “我吃这只吧,”祁暮幼从他手中拿过糖画,“特别像你。”

    说这话时,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那另一只呢?像你吗?”路远兮笑出声来。

    祁暮幼思索了一会儿后答道:“神气一点的你。”

    阳光透过糖画,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她看向他,那撮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翘了起来。

    青溪古村的文创店开在百年老树旁,木门上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作响。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松木和油墨的气味扑面而来。店内灯光明亮,玻璃柜台里摆着各种金属制品,从书签到印章,每一件都泛着温润的光泽。

    祁暮幼的指尖滑过光滑的柜台,最终停在一对金属钥匙扣上方。

    “买一对吗?这个材质刻字很清晰。”说话的店主是个戴细框眼镜的姑娘。

    “要一对吧。”路远兮的声音落下。

    店主取出柜台中的钥匙扣,它们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路远兮把手机屏幕转向店主:“刻这个。”

    店主点点头,拿起了手边的刻刀。

    “刻的什么?”祁暮幼用手肘碰了碰路远兮的手臂。

    “一会儿就知道了。”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指。

    刻刀在金属上游走着,发出轻微的声响。祁暮幼靠在柜台边,看着第一个字母“C”逐渐成形。刻出的深色痕迹和底色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个钥匙扣即将刻完时,她扯了下路远兮的手腕。

    他的皮肤在空调房里略显冰凉,腕骨凸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要不要……”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这样就很好。”他了然于心地摇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正在成形的字母。

    刻制完成后,店主用软布仔细擦拭钥匙扣表面,金属粉末被拂去后,字母的轮廓更加清晰。

    祁暮幼接过钥匙扣,触感冰凉,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字体跟她以前学过的美术字有几分相似。

    一个刻的是“Chimoon”,另一个刻的是“LUXENDE”。

    她的指腹抚过字母凹陷的纹路,仿佛在触摸某种神秘的铭文。她把刻着“LUXENDE”的钥匙扣递给路远兮。

    他拿到手里,却又递了回来。

    “交换一下?”他低头看她,目光从睫毛下投落。钥匙扣金属边缘折射的光掠过她的眉骨。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店里的松木香里,却字字清晰。

    祁暮幼抬眸,却撞进路远兮垂落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在背光处显得格外深邃,像一捧夜色,映着她的倒影。

    “好。”

    金属相碰的声音清脆,在安静的店里显得尤其响亮。祁暮幼注意到路远兮接过钥匙扣时,指尖微微发颤,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回程的大巴摇摇晃晃,夕阳把窗户染成蜜糖色。

    祁暮幼困意上头,头一点点地往窗户的方向歪,发丝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晃动,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在脑袋即将与窗户相撞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垫在了窗户上。当体会到柔软的触感时,她猛地坐直身子。

    路远兮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旁边,熟悉的青柿气息落下。

    祁暮幼揉了揉眼睛,看见他的手还撑在窗上。

    她伸手把他的手摁了下来:“还撑着,不酸吗?”

    “…不酸。”

    “骗人。”她捏了下他的手心。

    路远兮的指尖顿了一下,却没急着收回手。被她握住时,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祁暮幼松开手,在他掌心轻轻一点。

    他蜷起手指,似乎想要留住那一点触感。

    路远兮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祁暮幼的手:“研学手册却张打卡照,现在拍一张?”他尾音上扬。

    祁暮幼看向窗外,青溪古村的轮廓已经模糊,只在黄昏中留下色块。

    “嗯。”她点点头。

    路远兮举起手机,睫毛下的阴影微微颤抖,他抿了抿唇,往她那边靠了点。

    肩膀相贴的瞬间,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气钻入他的鼻间。

    “笑一下。”祁暮幼的呼吸打在路远兮耳畔。

    “咔嚓。”

    照片定格,夕阳给两人的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边。路远兮的眼神带着些许错愕,却藏不住笑意。祁暮幼的头微微侧向他肩头,嘴角形成柔和的弧度。

    他把手机递给她:“给你检查检查。”

    半分钟后,她把手机还了回去。

    而他的脑袋旁,多出了一对耷拉的小狗耳朵。

    大巴到学校时,夕阳已经快要沉落,祁暮幼和路远兮一前一后下了车,影子被余晖拉得很长。

    图书馆的灯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路远兮轻轻倚在背后的书架上,他从背包夹层拿出在文创店拍的拍立得,交给了站在他对面的祁暮幼。

    “奶茶店那张在我那儿,这张该给你了。”

    祁暮幼细细摩挲着相纸上的纹路:“路远兮。”

    “嗯?”他抬起头。

    “你是不是在追我啊?”

    路远兮闻言愣了半秒,随即又反问祁暮幼:“你觉得呢?”

    她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眸子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如果我说是,”他握住她的手腕,“你会跑吗?”

    “不跑。”她回答得很坚决。

    “那完了,”他轻笑出声,“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追。”

    路远兮上前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祁暮幼忽然拿出一支笔,在相纸背面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相纸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尤其清晰。

    他探头去看,却被她用手掌挡住。

    “别偷看。”她小声警告。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把相纸翻转过来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的他们,并肩站在文创店门口的风铃下。祁暮幼嘴角扬起,眼睛弯成月牙,盛满温柔笑意。路远兮校服袖口微微卷起,灿烂的笑容显得分外明朗。

    路远兮把相纸翻到背面,上面的一行白色字迹很显眼。

    “早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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