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摊着左卫近日来的训练记录,冬月圣人要检阅京卫,各卫平日里训练也更勤快些。越山岭坐在案前,看似在查阅案上记录,实在心中在想旁的事。
那晚右春坊之行一无所获,库中所有籍册都没有关于杜惠的记载。不止如此,越山岭翻遍了所有建武二十六年后的录册。这部分籍册的数量远比他想象的要少,里面不但没有提及过晋王,建武二十九年八月后更是一片空白,再无记录。若说八月之后是因东宫属官具被圈禁围困,故而出现断档,但在此之前他身在东宫,东宫往来人员也略知一二,连他印象中一些谏言提阅都不曾落在籍册中,更何况那些不可为人知的密议。难怪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旧档依旧堆放在库房不曾处理,右春坊的录册同卫中的录档一样,誊录的不是事无巨细的政令,而是记录者与上位者的心照不宣。
越山岭闭上眼,心中烦躁不堪。不管是谁想让他发觉异常,为何不曾留下追查的线索,难道背后之人想让他自己探索吗?他一介卫官,又离京多年,在京关系几乎全被斩断,偏偏那些存放当年事件相关记录的案库是他进不去的。能查的已然都查过,还有什么地方是他能接触到的呢?
有一瞬间越山岭想到了符岁。符岁身为郡主,在内廷行走远比他这个无诏不得入的外臣容易,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他立刻掐灭。晋王出事时符岁不过二三岁,他不确定符岁对晋王的旧事知道多少,而且他也不想把符岁牵扯进来。
如果……越山岭想起杜惠,如果晋王之死真的跟东宫有关,跟今上有关,他是否应该继续追查下去?符岁如今的生活安稳富足,与今上的关系也颇为亲密。一但这些旧事被揭开,符岁该怎么办?她要怎么面对昔日依赖的兄长,她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他摸向颈侧,一边是经年不消的疤痕,一边是属于她的柔软印记。他想要跟随的人已经魂归故土,他想爱的人他该怎样守护。
下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孟琰拍了拍越山岭的肩膀:“怎么回事儿,看着魂不守舍的。”说着凑近仔细看越山岭神情,“绝对有事儿,老实交代。”
越山岭笑笑,搪塞道:“这几天回去得晚,没睡好罢了。”
孟琰一听也抱怨起来:“哎呀,谁说不是呢,老子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等着忙完冬训,今年就算交差了,年底也能好好歇歇。”
两人一起往长乐门走,临近宫门,却见与长乐门相对的恭礼门敞开着,里面几个小内侍进进出出。
“仔细些,都是些要紧的录簿,弄坏了保你们屁股开花。”一个穿着内侍省衣衫的人在旁指挥,另有几个弘文馆的学士站在一旁看。
孟琰一探头,见那内臣是熟人,张口问道:“刘中官忙什么呢?”
正在差遣小内侍的人闻声转身看来,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两位将军这是散朝了?”
越山岭与刘中官隔着一道崇礼门遥遥行礼。
刘中官快走几步,来到孟琰和越山岭面前,笑容不减:“都是时政记,这不到月底了,正往史馆搬呢。”他一指那些忙着搬书簿的小内侍们,“一个个毛手毛脚的,不看着点,弄坏了弄丢了不好交差。”
时政记是圣人与各位宰辅议政的记录,每月一整合,存放在史馆中。越山岭抬眼看去,史馆就在门下省后,临近虔化门。
卫内的调令可以不记录,东宫的誊本可以有遗漏,但是时政记却是要求详实以备查验。晋王逝世后太祖曾调遣禁卫前往河东,也曾清洗朝堂官员,拟旨宣令、革职贬谪,都需要经由中书门下,时政记中必有记载。
越山岭心中暗暗盘算。虔化门后是内廷,此门无令不开。至于崇礼门,若他是文臣或崇文馆的学士,自然可以有理由出入,可他偏偏是卫将,该想个什么办法能进入史馆呢?
“你忙你的,我们这就出宫了。”孟琰与刘中官寒暄几句,正要分别。
越山岭忙收回心神,若无其事地同孟琰离开。
回到左卫值房,越山岭凝视着桌案,皱起眉来。案上放着一个信封,端端正正摆放在案桌正中央。自己案上有什么越山岭还是清楚的,这个信封绝不是本就在此处的物品。
他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案上除了这个莫名出现的信封,再无其他异样。甚至昨夜越山岭写废的两张纸还好好的扔在案上,被信封压住一角。印泥的盖子没有盖严,歪斜着搭在印盒边,与信封边缘虚虚相接。
昨日军令来得匆忙,越山岭盖印后便匆匆去戍所,没来得及将书案收拾妥当。之后他直接回府,直到今日下朝才再次来卫所。
他拿起印泥盖。
原先他用的是郡主府送来的印泥,卫国公来卫所那次看见了那盒印泥,随手盖了几个印,之后他就将那盒印泥收起来再不教其他人碰,公案上换了盒集市中买的红泥。敞开一夜的印泥依旧红艳湿润,昨日盖印时按下去的印子还十分鲜明。越山岭将印泥盖好,这才拿起那封信。
信封是市面上最普通的信封,没有封口,信纸也是最常见的纸,字体却很有个人特色。整封信自然得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书信,经由卫所的士兵转递,而不是越过卫所值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公案上。
越山岭如约来到茶楼时,终于见到了那封信的“主人”。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生得有些削瘦,个头不高,留着一把不算茂密的胡子。他背有些佝偻,脖颈前伸,像是个在书案上趴了一辈子的文人。
那人见越山岭来,主动起身招呼,显得很是熟稔:“在下姓葛,将军可以称我良荣。将军请坐。”
那人大概也知越山岭无心与他寒暄,待越山岭坐下就直接道明来意:“将军可能不认识我,我是晋王在并州时的王府文学,将军若不信尽可查阅当年王府人员职事。”
越山岭没搭话,晋王府职官名册并不难寻,他敢道明身份,想来是不怕查的。
“今日邀将军前来,乃是有一事需向将军道明。”姓葛的男子直视越山岭,一字一顿地说着,“是关于晋王真正的死因。”
越山岭并未立刻询问他晋王死因,而是反问道:“卫中案库里那本马匹调动记录是你放的?”
“怎知不是冥冥天意要为晋王沉冤昭雪呢?”
好一个冥冥天意,越山岭重新审视眼前这人。一个曾经的亲王府六品文学,如今也不在朝中任职,白渠石碑不可能是他的手笔,他背后又是哪家权臣?亦或者,是哪位宗室?
“我不懂葛公何意,晋王因地动而亡,举朝上下俱悲痛万分,百姓感念晋王恩德,传颂晋王功绩,何来冤情?”越山岭假作无知,不肯接葛文学的话。
那男子似乎对越山岭的反应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问道:“将军难道就对晋王之死毫无疑问?将军昔日对晋王之忠义,我虽非京官亦有所耳闻。如今晋王沉冤难昭、英魂不宁,将军却为贼人蒙蔽,为杀害晋王的凶手披肝沥胆。我虽与将军初识,也为将军深感不值。”
“杀害晋王的凶手?”越山岭挑眉,这人究竟有什么意图。
对面那人丝毫没有被越山岭满身肃杀影响,反而更加激愤,仿佛满腔怒火压抑已久:“杀害晋王的正是当今皇帝!”
越山岭静默地观察着那人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良久后才开口:“葛文学这些话该去同秦安说。”
葛文学呵呵一笑:“越将军莫非要把这些事讲给秦安听?”见越山岭疑惑地抬眼看来,他继续说道:“秦安现在随侍郡主,有些话一但告知秦安,必然会传到郡主耳中。郡主年幼,又在今上密切监视之下,这些朝堂上的腌臜事只会让郡主平添烦恼。我等身为晋王旧臣,只希望郡主能远离一切纷争。越将军,郡主是晋王留下的唯一血脉,我希望越将军也能看在往日晋王的情分上,不要让郡主陷入不安。”
这些话正戳在越山岭心中,他自然是希望符岁能永远平安喜乐,可是若这些人当真要用晋王的死做文章,符岁真的能置身其外吗?
他沉思片刻,才说道:“口说无凭,葛文学这些话可有依据?”
葛文学等着就是这句,他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欣喜:“自然有,将军一看便知。”
再次站在崇礼门前,越山岭有些感慨。前些日他还在思量如何能进入史馆一探究竟,谁想现在便有了机会。从白渠石碑开始,被刻意挑出的调动记录、突然出现的信封、主动找上门的葛文学、以及即将进入的史馆,一桩桩一件件让越山岭过分猜忌,甚至开始怀疑那日刘中官与孟琰的对话是否也是有人刻意安排。
崇礼门处值守的监门卫收了越山岭的鱼符和手令查看。葛文学并未与他同来,而是给了他一张来自内廷的通行令。又是内廷,上次西平郡王被蒙骗时消息也是出自内廷。是这些人手伸得足够长,还是内宫中有人为他们传递消息呢?
不论是哪种,越山岭都能确定,谋划这一切的人绝不是曾经的晋王旧臣。太祖驾崩后,原来宫中的一部分内侍迁往献陵守陵,宫女则放出一批。先皇退位后,又有一批宫人被指去侍奉先皇。直至先皇逝世,宫中再次遣人守陵。如此几次,宫中早已没有太祖时的旧人,尤其是几个重要关节,俱是今上一手扶持。晋王在世时就不曾窥伺内廷,晋王逝世后原有亲王府属官即可遣散,就算当年这些人与内廷有所联系,如今他们没有一人在京为官,哪里来的机会能插手今上重新安排后的内廷。
监门卫将鱼符和手令都还给越山岭,吆喝着开门。门扇处的铰链嘎嘎地响着,沉重的宫门逐渐被推开缝隙。
几句谈笑传来,原是有几个内侍路过。有一人稍稍落后几步,与前面的人边走边谈,抬步时会习惯性地用前脚掌蹬一下,落地时则是外脚掌先着地。
越山岭目送那几人消失在宫墙转角,才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崇礼门。
史馆内整整齐齐陈列着一卷又一卷的录册,按照时间分列在不同的架上。越山岭先是快速翻阅了建武二十九年的相关记载,里面详细记录了太祖几次调令和旨意。其中虽有关于东宫属官的贬谪处罚和对河东地区官员的处罚,理由却与当年公布的旨意一致,并无任何出入。没有差别意味着没有异常之处,至少当年太祖的心思并未落在纸上。
看完建武二十九年的录册,越山岭寻到建武二十五年。这一年朝中关于废储另立一事争论不休,之后不久晋王就匆匆完婚就国。这一年的录册也是葛文学叮嘱他要看的内容。
那时晋王尚在京中,离神山地动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葛文学为什么偏要让自己看这一年的录册?越山岭这样想着,翻开了建武二十五年的时政记。
“建武二十五年腊月,帝召中书门下共商大事。”
越山岭的呼吸猛地顿住,他颤抖着手按上时政记上工整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逐渐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迟来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