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冬日,阳光吝啬得可怜,惨白的光线透过满是灰尘的公寓窗户,有气无力地洒落在凌乱的地板上。
距那个风雪交加的惊魂夜,已然过去三天,可严弥却觉得时间仿佛就此凝固。
身体的寒冷早已消散,但在心底深处,那个名为“黑鹰酒馆”的冰窟窿,仍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丝丝寒意。
手机终究没能修好。
斯芸之陪着严弥去了市中心一家华人开的手机维修店,老师傅拆开一看,无奈地摇头:“姑娘,主板都冻裂了,没救喽。”严弥捏着那部彻底沦为废塑料和金属的手机,指尖一片冰凉,仿佛又回到了交出相机的那一刻。
最终,在斯芸之“安全第一”的唠叨与半强迫下,她买了个最便宜的二手智能机,功能简单得很,不过好歹能用来导航和联系。
相机……这对她而言,是个更大的创伤。她视作生存依靠的“眼睛”,就这样被硬生生剜去了。
斯芸之提议先借点钱给她应急,或者让她先用自己的卡片机凑合一下,可严弥都拒绝了。
她也说不清这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从何而来——如今,只要一看到相机,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清脆的快门声、那双冰冷的蓝眼睛,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
她甚至不敢打开电脑去浏览以前的作品,生怕那些光影会勾起更深的恐惧与失落。
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个失去动力的玩偶,蜷缩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裹着厚厚的毛毯。斯芸之去上课或者打工后,狭小的公寓便陷入无边的寂静。
她尝试看书,可那些文字像蚂蚁般在眼前乱爬,根本进不了脑子;想听音乐,可稍有激烈节奏的旋律,都会让她神经紧绷。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紧闭的橡木门,门楣上烫金的“Zum Schwarzen Adler”,还有门后那个……名字拗口又危险的男人。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句话如幽灵般,在寂静中不断回响。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嘲笑她的愚蠢,还是……某种对她摄影直觉扭曲的肯定?她使劲甩头,试图将那个声音和那双蓝眼睛一并甩出去。
突然,门铃毫无预兆地响起来,打破了这如死水般的沉寂。
严弥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会是谁?自从那晚过后,
她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都变得极度敏感。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后,透过猫眼紧张地向外张望。
门外站着的,并非她预想中身着深色西装的冷面保镖,而是一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
方嘉禾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羽绒服,帽子上的毛领衬得他那张娃娃脸愈发阳光灿烂,手里还提着个印着熊猫图案的纸袋,正对着猫眼咧嘴傻乐。
严弥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紧接着是一股莫名的虚脱感。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学姐!Surprise!”方嘉禾的声音清亮又充满活力,像一股暖流,涌进了冰冷的楼道,“我就知道你在家!这几天你咋啦?跟人间蒸发了似的!给你发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芸之姐说你手机壮烈牺牲了?”他一边熟稔地挤进门,一边像机关枪似的发问,目光落在严弥苍白憔悴的脸上和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身形上,夸张地“哇”了一声,“学姐,你这……刚从西伯利亚挖完土豆回来呀?脸色差得就跟三天没吃饭似的!”
这扑面而来的阳光气息,让严弥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但方嘉禾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咋咋呼呼的活力,却神奇地驱散了她心头的些许阴霾。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嘉禾啊……快进来吧。手机坏了,刚换了个破的,还没来得及弄微信呢。”她有意避重就轻。
“啧啧,我就说嘛!”方嘉禾把熊猫纸袋塞到严弥手里,“喏,给你的!刚出炉的‘熊猫包子’!李记的!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好好吃饭,芸之姐说你这两天胃口小得跟猫似的。”纸袋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和面香。
“谢谢……”严弥接过袋子,温热的触感透过纸袋传到掌心,带来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李记的熊猫包子,在柏林的华人圈里可是出了名的家乡味道,她以前特别喜欢。
方嘉禾大大咧咧地脱下羽绒服,一屁股坐在严弥刚才窝着的沙发位置,环顾了一下略显杂乱的客厅:“芸之姐上课去了?学姐,你不太对劲啊。以前你可是咱系里最拼命的劳模,不是在拍照,就是在去拍照的路上,现在居然在家当……嗯,冬眠的懒熊?”他歪着头,仔细打量着严弥心事重重的模样,收起了几分玩笑的神色,“你真没事吧?该不会是……失恋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弥姐?快告诉我,我去帮你收拾他!”他还夸张地挥了挥拳头。
“别瞎说!”严弥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松了一些。
方嘉禾就是这样,像个小太阳,总能驱散阴霾。
他是严弥在柏林艺术大学摄影系的学弟,比她晚一年来德国。性格开朗外向,天生自来熟,有着严重的“社交牛逼症”,是系里的开心果。
虽说有点咋咋呼呼,但心地善良,一直对严弥这个学姐很照顾,就像个小跟班。
“没失恋就好。”方嘉禾拍拍胸口,装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接着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单反相机,“噔噔噔噔!学姐你看!我刚升级换下来的宝贝!虽说比不上你之前的‘大老婆’,但绝对还能派上用场!镜头配的是35mm定焦,扫街人文的神器!我知道你没相机肯定难受得抓心挠肝,先借给你用!别跟我客气!”他不由分说地把相机塞到严弥怀里。
就在冰冷的金属机身触碰到严弥皮肤的那一刻,她的身体猛地一僵!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不适感瞬间将她淹没!指尖仿佛再次触碰到矮几玻璃的冰冷,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细微的擦拭枪管的“沙沙”声,眼前闪过那根反射着幽蓝光泽的冰冷金属……她差点失手把相机摔在地上!
“学姐?”方嘉禾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怎么啦?太激动了?还是……嫌弃这相机旧?”
严弥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翻腾的恶心感和恐惧,手指紧紧攥住相机带子,指节都泛白了。“没……没有。谢谢你,嘉禾。”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我只是……还没缓过劲儿来。
相机……我暂时不太想碰。”她轻轻地把相机放回方嘉禾身旁的沙发上,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方嘉禾愣住了,一脸困惑地看看她,又看看被“嫌弃”的相机,再仔细瞧瞧严弥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藏的不安。
他挠了挠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学姐……你……是不是碰到啥事儿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玩闹,多了几分认真,“这跟手机坏了有关吗?还是……别的原因?”
严弥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手里装着熊猫包子的纸袋,此刻,温热的香气也无法完全驱散她心中的寒意。“就是……有点累。可能最近压力太大了。”她又一次用这个万能理由来搪塞。
方嘉禾沉默了几秒钟。他虽然心思单纯,但并不傻。
严弥的状态明显不对劲,自打那晚过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追问,只是把声音放得更轻柔:“行吧,累了就好好休息。相机我先帮你收着,你啥时候想用了,随时跟我说!”他拍了拍胸脯,“对了!周末有个超好玩的活动!我们几个留学生朋友打算组织去‘废弃的滕珀尔霍夫机场’探险拍照!那地方可带感了,满满的末日废土风!听说好多摄影师都爱去那儿找灵感。学姐,一起去吧!出去散散心!老窝在家里,人都要发霉啦!”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废弃机场?探险?拍照?严弥的心本能地动了一下,这是摄影师对独特场景的本能反应。
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疲惫和抗拒涌上心头。她现在只想躲在这个小小的安全屋里,远离任何可能带来危险和刺激的事物。
“我……再看看吧。可能不太想去。”她含糊地回答。
“别呀学姐!”方嘉禾着急了,“就当陪我去嘛!人多热闹!再说了,你可是咱们系的标杆,你不去,谁给我们指点构图呀?求你啦!”他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哀求模样。
看着他那充满活力又真诚的脸庞,严弥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和愧疚。方嘉禾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想帮她走出低谷。拒绝这份好意,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再说吧,嘉禾。我……还没想好。”她没有一口回绝,留了点余地。
“行!那我就当你在考虑啦!”方嘉禾立刻又阳光灿烂起来,仿佛刚才的担忧从未有过。他看了看时间,“哎呀,我得去打工了!学姐你记得吃包子!趁热吃!好好休息!周末等我消息哈!”他风风火火地穿上羽绒服,抓起自己的相机包,像阵小旋风似的冲出门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公寓里瞬间又恢复了寂静。方才方嘉禾带来的喧闹和暖意,似乎都被门板隔绝在了外面。
严弥站在原地,怀里抱着温热的包子纸袋,目光落在沙发上静静躺着的单反相机上。
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惨白的冬日光线中,泛着冷漠的光泽。
它像一个无声的提醒,让她想起失去的东西,以及那个她无法逃离的、充满冰冷金属与硝烟气息的夜晚。
她缓缓走回沙发,蜷缩进毯子里,紧紧抱着那袋温热的包子。
方嘉禾的笑容和活力,如同冬日里短暂出现的一抹暖阳,稍稍驱散了角落里的寒意,却无法融化她心底深处那块名为“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坚冰。
周末的废弃机场……她真的能去吗?她还能重新拿起相机,用“生命的眼睛”去捕捉这个世界的光影吗?还是说,那双“眼睛”已经在那晚的酒廊里,被冰冷的死亡凝视所灼伤?
窗外,柏林的天空依旧是压抑的灰白色。
严弥把头埋进膝盖,感受着包子的温度,却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依旧停留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感受着指尖触碰矮几玻璃时,那彻骨的冰冷。
方嘉禾带来的短暂阳光,似乎还不足以晒干她灵魂深处那片湿冷的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