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浓稠的夜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死死压在检察院家属院的红砖墙头上。
童昕蜷缩在程雪那辆老旧的丰田卡罗拉后座,电子脚镣每隔十五分钟就发出尖锐的蜂鸣,红光在车窗玻璃上折射出妖异的血芒。
仪表盘显示凌晨四点零七分,季沉被捕后的第十九小时零七分钟,这个数字正随着秒针跳动,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钝刀。
车内弥漫着廉价香烟和潮湿皮革混杂的气味,程雪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烟雾在顶灯下凝成扭曲的蛛网。
"特别审讯室的钢门是特制的,隔音效果能隔绝枪声。"
她突然打破沉默,碾灭烟头的动作格外用力,
"上个月经贸局的王处长,进去时还能自己走路,出来时..."
程雪顿了顿,指甲在真皮座椅上划出刺耳声响,
"尸检报告写着'突发心梗',但他老婆说,火化前看到指甲缝里全是墙灰。"
童昕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季沉入监照上那道从眉骨蜿蜒到嘴角的血痕在眼前挥之不去。
照片里他歪斜着嘴角笑的样子,和十六岁那年翻墙摔在铁栅栏上如出一辙,连渗血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她伸手去够副驾储物格,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盒——那是季沉被捕前塞进她包里的打火机,此刻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去我爸书房。"
童昕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电子脚镣突然发出刺耳警报,程雪咒骂着抓起干扰器。
车载收音机适时地切入整点新闻:
"市检察院今日通报,原检察长童建国涉嫌职务犯罪,已被..."
程雪猛拍关闭键,皮革座椅发出吱呀声响:
"疯了?现在整个家属院都是纪委的人!"
"他书房保险箱密码...可能和季叔叔的案子有关。"
童昕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路灯,记忆突然闪回上周家庭聚餐。
父亲往她碗里夹了三次糖醋排骨,却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
现在想来,那时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线头,已经悄悄换成了深蓝色。
车子拐进梧桐大道时,程雪突然急刹。
童昕的额头重重撞在椅背上,抬头正看见门卫老张头佝偻着背,在铁门前来回踱步。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车灯扫过时骤然发亮,颤巍巍摸出一串铜钥匙:
"丫头,你爸走前把书房钥匙藏在绿萝盆底下...他说..."
老张头突然剧烈咳嗽,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童昕的手腕,
"说当年那笔账,该算清了。"
雨不知何时下起来了,淅淅沥沥打在青瓦上。
童昕踩着熟悉的台阶,电子脚镣与石板碰撞出清脆声响。
二楼书房的门缝里透出微弱月光,她摸到花盆底冰凉的钥匙时,指甲缝里渗进了潮湿的泥土——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还是她高二那年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门锁转动的瞬间,童昕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书房陈设和记忆中别无二致,檀木书柜上整齐码放着《刑法释义》,黄铜台灯下压着半截未抽完的香烟,烟灰缸里积着七个烟蒂——父亲从不抽过滤嘴香烟,而这些烟盒上印着的"红塔山",正是季明远最爱抽的牌子。
那张挂在正中央的全家福不翼而飞,只留下一道深色的长方形痕迹,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的目光落在书架第三层——父亲总说那里藏着"最重要的法律典籍",此刻却空空如也,只留下一道深色的长方形痕迹。
"快点!"
程雪突然压低声音,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
"监控显示三分钟后有巡逻车!"
童昕跪在波斯地毯上,保险箱密码盘的金属边缘硌得膝盖生疼。
她先试了母亲忌日,红灯亮起;又输入自己生日,刺耳的警报声让她浑身血液凝固。
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板上汇成蜿蜒的细流,突然,季明远宣判那天的画面在脑海中炸开——父亲把她护在身后,西装袖口沾着她蹭上的奶油蛋糕。
20100918,当这组数字输入完毕,锁舌弹开的瞬间,童昕的眼泪不受控地砸在保险箱内壁。
里面整齐码着三样东西:
一支缠着医用胶布的老式录音笔、几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泛黄照片,还有个缠着红绸的平安符——那是她小学时亲手编的,本该挂在书包上。
最上面的照片让童昕呼吸停滞。
照片里三十岁出头的父亲穿着笔挺西装,与李卫国举杯相视而笑,站在中间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胸前的名牌清晰可见"张立伟"。
照片背面钢笔字迹早已褪色:
"证据已销毁,勿再追查。张立伟,2010.9.16"。
而这个名字,此刻正印在省高院副院长的简介栏里。
"有人来了!"
程雪突然拽住她胳膊,窗外传来皮鞋踩碎水洼的声响。
童昕慌乱中将录音笔塞进内衣,转身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昕昕!"
父亲沙哑的呼喊让童昕浑身血液倒流。
她看见父亲被两个黑衣人按在书桌上,白发凌乱地垂在脸上,嘴角的血迹正滴落在"执法如山"的匾额上。
父亲挣扎着举起右手,银色U盘在月光下闪烁:
"张立伟的情妇在海南!她手上有..."
一记重拳狠狠砸在父亲太阳穴上,U盘脱手飞出,擦着童昕的指尖坠向楼下花坛。
她下意识探身去抓,电子脚镣的警报声与玻璃碎裂声同时炸响。
程雪拽着她翻出窗户时,她听见父亲最后一句嘶吼:
"保护好季家的孩子!"
黑色丰田在雨幕中疾驰,车载广播的新闻声忽远忽近。
童昕盯着掌心的泥渍,那里还沾着保险箱里平安符的红绸碎屑。
程雪突然猛打方向盘,车子在积水路面甩出半圈水花:
"检查站!"
三辆警车横在收费站前,红蓝警灯在雨帘中交错成网。
童昕的电子脚镣突然发出高频蜂鸣,程雪一把将她按进座椅,同时亮出记者证:
"《法制日报》程雪,去拍赵副院长岳母的悼念活动。"
警察的手电筒光束扫过车内时,童昕屏住呼吸。
她摸到口袋里的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上还沾着父亲的指纹。
当车子重新启动,程雪长舒一口气:
"赵振邦岳母确实上周过世,不过..."
她瞥向后视镜,
"后面那辆黑色SUV跟了三公里了。"
童昕转身望去,雨幕中那辆SUV的前灯像两团猩红的眼睛。
她突然想起季沉说过的话:
"老城区九曲巷有个废弃车库,屋顶的天窗能直通地铁隧道。"
车子拐进狭窄巷道,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童昕趁机打开录音笔,沙沙的电流声后,父亲苍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今天是2010年9月16日,季明远案明天宣判。李卫国拿着昕昕的幼儿园照片..."
录音里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季明远的怒吼刺破电流:
"童建国!你对得起胸前的检徽吗!"
童昕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十六岁生日那天的记忆汹涌而来。
季沉翻墙时划伤了手臂,却把藏在背后的草莓蛋糕举得高高的。
那时父亲破天荒允许她晚归,现在想来,那天他书房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后面车加速了!"
程雪的惊呼声将童昕拉回现实。
她抬头看见后视镜里,SUV的保险杠几乎贴上他们的车尾。
电子脚镣的警报声与引擎轰鸣声交织,童昕突然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机,金属外壳上刻着的"J.C"字样硌着掌心——那是季沉名字的缩写。
"左边!"
童昕突然大喊。
程雪急打方向盘,车子擦着墙根冲进死胡同。
SUV的刹车声尖锐刺耳,童昕趁机打开车门,踩着积水冲向巷尾的垃圾站。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转身,却看见程雪举着相机闪光灯冲她眨眼:
"愣着干嘛?跑啊!"
两人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狂奔,童昕的高跟鞋不知何时跑掉了,脚底被碎玻璃划出伤口也浑然不觉。
当她们终于躲进地铁站通风口,程雪掏出手机:
"给,季小雨的联系方式。那丫头现在是地下赛车手,脾气比她哥还野。"
童昕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号码,想起季沉说过的话:
"小雨从小就会拆汽车发动机,长大后怕是要把这世道也拆了重建。"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轰鸣的引擎声从听筒里炸开。
一个带着鼻音的女声懒洋洋响起:
"哪位?"
"我是童昕。"
童昕握紧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的伤口,
"关于你哥,还有季叔叔的案子..."
对方突然挂断电话。
童昕盯着黑屏的手机发愣,三秒后,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凌晨五点,城郊废弃赛车场。敢带警察,你和你爸的骨灰我一起扬了。"
程雪凑过来看完短信,吹了声口哨:
"不愧是季家的种。不过我们得先处理这个。"
她晃了晃手里的干扰器,红灯已经开始不规则闪烁,
"电子脚镣的信号屏蔽撑不了多久了。"
童昕低头看着脚踝上的镣铐,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消失的全家福。
照片里八岁的自己笑得灿烂,母亲搂着她的肩膀,而父亲的目光,越过镜头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道目光里藏着的,是十六年无法言说的愧疚。
"去赛车场。"
童昕转身走向隧道深处,积水在脚下溅起细碎水花,
"顺便,我要回趟家。有些东西,该让季小雨看看了。"
程雪小跑着跟上,手电筒光束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你确定?那地方现在肯定被监控了。"
"确定。"
童昕摸出录音笔,金属外壳贴着心口发烫,
"我爸书房的暗格里,还藏着一本日记。第一页写着:'如果有一天昕昕打开这本日记,希望她原谅爸爸的懦弱。'"
隧道尽头传来地铁呼啸而过的轰鸣,童昕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闭上眼。
季沉被捕前最后的笑容在脑海中浮现,这次她终于读懂了那笑容背后的深意——不是逞强,而是早已做好赴死准备的释然。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童昕站在自家阳台,望着楼下闪烁的警灯。
电子脚镣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她却出奇地平静。
季小雨的短信再次发来:
"还有二十分钟,过时不候。"
童昕深吸一口气,将父亲的日记塞进背包。
日记本扉页的钢笔字迹被泪水晕染,却依然清晰可辨:
"昕昕,对不起。但爸爸相信,你一定能成为照亮黑暗的光。"
她打开暗格的机关,取出那本泛黄的日记,纸张间还夹着一张幼儿园的照片——照片里小小的她扎着羊角辫,季沉站在旁边比着剪刀手,而父亲站在远处,目光温柔却带着忧虑。
下楼时,童昕特意绕到花坛边。
雨水冲刷过的泥土里,U盘的银色外壳若隐若现。
她小心翼翼地挖出U盘,发现上面还沾着父亲的血迹。
这个发现让她的手再次颤抖起来,但她很快稳住了情绪,将U盘紧紧握在手中。
程雪的车已经在小区外等候。
看到童昕手里的U盘,她挑了挑眉:
"找到这个可不容易。"
"走吧。"
童昕坐进车里,
"去见季小雨。"
车子驶向城郊,天边的云层渐渐染上血色。
童昕打开父亲的日记,开始逐页阅读。
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当年的案件细节,以及父亲被迫参与的每一个过程。
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和挣扎,还有对童昕深深的愧疚。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童昕喃喃自语,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程雪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接下来怎么办?拿到证据只是第一步。"
"先和季小雨会合。"
童昕擦去眼泪,
"然后,我们要想办法救季沉。李卫国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们必须在72小时内找到突破口。"
当车子驶入废弃赛车场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巨大的广告牌下,一辆改装过的跑车轰鸣着停在他们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染着紫色头发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的眼神和季沉如出一辙,充满了警惕和倔强。
"童昕?"
女孩上下打量着她,
"我哥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就把这个给你。"
她扔过来一个黑色的U盘,
"里面是我这几年收集的关于李卫国的罪证。"
童昕接过U盘,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她没想到季沉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更没想到季小雨会如此信任她。
"谢谢。"
童昕说,
"我们现在有两个U盘,还有我爸的录音笔和日记,这些证据足够扳倒他们。但首先,我们要救季沉。"
季小雨冷笑一声:
"救他?就凭我们?李卫国在市局和检察院都有人,想要从特别审讯室里把人捞出来,比登天还难。"
"不是捞出来。"
童昕坚定地说,
"是证明他的清白。我们要在72小时内,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程雪点点头:
"我认识几个靠谱的媒体朋友,只要证据确凿,他们会帮忙曝光的。但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季小雨盯着童昕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
"我哥眼光不错。行,算我一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哥少了一根头发,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人。"
三人在晨光中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童昕负责整理所有证据,程雪联系媒体,季小雨则利用她在地下世界的关系,打探季沉的情况。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童昕坐在赛车场的看台上,将所有证据进行分类整理。
父亲的日记、录音笔、两个U盘,这些看似普通的物品,却承载着两个家庭十六年的血泪。
她想起季沉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法律不能还你清白,那就由我来做那个罪人。"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
童昕打开季小雨给的U盘,里面的资料让她震惊不已。
不仅有李卫国贪污受贿的证据,还有他与张立伟勾结的详细记录。
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一份当年季明远案件的原始卷宗,与最终宣判的版本完全不同。
"原来他们篡改了证据..."
童昕握紧拳头,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她知道,这些证据足以颠覆整个案件,但要让它们发挥作用,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程雪的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媒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程雪说,
"但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证人,愿意站出来指证李卫国和张立伟。"
童昕沉默了。
父亲已经被捕,季明远早已去世,季沉还在审讯室里,能站出来的人...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张立伟的情妇。
如果能找到她,让她说出真相,一切就都有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