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应熹有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大礼堂虽然名字里有个“大”字,可用面积实际上并不宽敞。六中他们站在最后,可以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跟一群挤在一块等着开饭的鸡鸭鹅没什么区别。

    再加上下雨,光线本来就暗,她看错的几率很大。

    可能人家,其实就没说话呢?

    可能是她打完一套拳,头晕眼花,出现幻觉了呢?

    应熹咬着筷子,立刻否定了这两个猜想。

    任何一丝动摇,都是对于孟泽之这个人小肚鸡肠、斤斤计较、锱铢必较品德的不尊重。

    在她的记忆里,孟泽之好像从七年前就这样。

    第一次见到孟泽之,按照小学生作文的写法,开头第一句应该是“那是个天高气爽的秋天清晨”。

    应熹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住,等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正式搬到了王文祥和应渺的家里,学校也跟着换到了个更好的。

    距离让亲情更有温度。第一次去新学校,王文祥自告奋勇地送应熹。

    应熹有点不太高兴,走到学校门口那条长长的巷子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王文祥帮她背着书包,见状低下头问:“怎么了?”

    应熹是个对周围很敏感的孩子,她踢了踢脚下泛黄的树叶,瓮声瓮气地说:“大家都在看我。”

    王文祥是从农村出来的,饶是来到城市这么多年,也还带着一种局促。

    他有点干巴巴,但还是耐着性子哄应熹:“可能是我们小熹太可爱了。”

    应熹想起前几天看过的一本杂书,煞有介事地点头,语气活像个胡子飘飘的老头:“原来如此。”

    王文祥被她逗笑,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她又说了一句。

    “可能这就是怀璧其罪吧。”

    王文祥:“???”

    应熹给他解释:“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即将到学校里除恶扬善,所以他们向我使出一招眼刀攻击,企图以此迫害我。”

    王文祥忍俊不禁:“迫害你干什么?”

    应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如痴如醉道:“因为一旦我迈进这个校园,天地就会黯然失色。他们必须先下手为强,让我这个天妒英才被扼杀在摇篮里!”

    王文祥指着前面背着书包的一个男生,故意逗她:“我怎么觉得人家更有才,书包都自己背。”

    应熹有点不服气,顺着王文祥的手指看过去,上下打量了半天,发出一道气音:“切,还没有飞机帅。”

    飞机是住在应熹家隔壁的好朋友。

    小孩子的声音,总是不分场合的洪亮。

    那个男生显然听见了,回头瞪了她一眼。

    应熹很激动:“啊!又是一记眼刀攻击!可怜的应女侠已经伤痕累累了 ……”

    王文祥:“……”

    风携带冷意穿过小巷,巷角默不作声的梧桐树,道路尽头半开的学校大门,以及那在清晨因为太过灿烂而仿若余晖的日光。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秋日上午,她得罪了她那素未相识的同桌,孟泽之。

    然后她就开始了一段被孟泽之疯狂记恨的小学生活。

    在讲台上做完自我介绍,抱着书包乖乖坐在老师分配的座位上,应熹对自己的新生活尚且踌躇满志。

    应女侠的学校历险记,第一集,Action!

    同桌的笔突然掉在了地上,应熹立刻帮他捡起来

    同桌的橡皮也掉在了地上,应熹再次弯腰捡起来。

    这回同桌的文具盒全部掉在了地上,狗狗形状的文具盒开膛破肚地躺在应熹脚边,还吐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应熹有点僵硬:“……”

    孟泽之看着她说:“我上一任同桌会一直帮我的。”

    应女侠很正义:“不可以助长你这种邪恶势力。”

    孟泽之发出一道熟悉的气音:“切,没我上任同桌好。”

    然后他自己弯腰,慢慢把狗狗文具盒捡起来,随手放在桌子上。

    察觉到什么不对,他又把文具盒调转了一下,留了个狗屁股给应熹,这才心满意足,掏出语文课本开始早读。

    应熹:“??!”

    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乐趣之一好像就是和应熹较劲。

    小时候的男生都很幼稚,拽前座的马尾、说怪话把人惹哭,然后再嘻嘻哈哈地递上一张纸巾。

    孟泽之对此嗤之以鼻,他觉得这种行为低级且无趣。

    他只不过是——

    做早操的时候动作标准好看完美,只为了能把应熹对比得更加惨烈;

    科学课养蚕的时候,督促自己的蚕宝宝努力进食,争取肥过应熹的;

    路过食堂大妈养在门口的狗,他都要问狗一声是更喜欢他还是应熹

    ——而已。

    这么多年,他好像还是没变,连作案手法都一样。

    有时候她还挺佩服他的,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相同的记仇,未尝不是一种难得。

    毕竟,记忆里的那个应女侠,早就死在了上个冬天。

    今天食堂的菜色还算丰富,一改往日的凉拌黄瓜、清炒豆芽菜,上了道红烧大鸡腿,每人限量一个,一张桌子九个。

    想起七年前王文祥的那张脸,应熹有点倒胃口,把鸡腿夹给了旁边的张茜。

    张茜正在埋头吃第二碗米饭,看到突然多出来的一个鸡腿,又想给应熹夹回去。

    应熹不要,她才迟疑着下口。

    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张茜明明饭量很好,在女生里算是大胃王的存在。

    可她却看起来骨瘦如柴,头发又干又黄,明显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往食堂外面走的时候,应熹的衣服后摆突然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张茜。

    平日里应熹都是自己回宿舍,张茜虽然和她同桌吃饭,但是从来没有主动提过一起走。

    张茜的声音还是怯怯的:“谢谢你的鸡腿。”

    应熹“嗯”了一声:“没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太饿。”

    张茜说:“你最近……”

    她说了一半停下来,双手攥在一起,似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应熹声音温和了一些:“你说。”

    “你最近吃得都太少了。”张茜犹豫了一下,语气却很肯定。

    应熹正在解自动雨伞上的扣,闻言有些吃惊,偏头向张茜看过去。

    张茜有些慌张地解释:“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想被别人关注、打扰……就是……我有点担心你。”

    两人已经走到食堂门口,恍神间,应熹条件反射按了下自动雨伞上的按钮,一把漆黑的伞“砰”的一声展开了,引来无数侧目。

    然后她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天却还阴沉沉的灰暗着。

    有些回忆是快乐的。

    可是就像这把伞一样,再好再昂贵,也都不合时宜了。

    她收了伞,轻轻说了声:“谢谢。我没事。”

    张茜呆呆地看着。

    天光昏昏,她的眸色极淡,让人联想起荒野上枯草的颜色,暗淡而没有生机。

    她总是说没事,张茜想。

    一路无话。

    等上了宿舍楼,还在走廊就听到马遥的尖叫声,张茜表情有点讶异。

    应熹有种一损俱损的感觉:“……”

    两人宿舍没隔几步路,张茜笑了下:“那我先回宿舍了。”

    应熹继续往自己宿舍那边走,堪堪进门,就被马遥无差别攻击地扑过来抱住。

    “通知下来了!”

    应熹没反应过来:“什么通知?”

    马遥放开她,抱着臂在那卖关子:“天赐雨露的通知。”

    思考了一下,应熹说:“洗澡?”

    马遥说:“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刚让她们猜,还有说侍寝的。”

    应熹:“……”

    她有点不可思议:“侍谁?”

    马遥怪笑:“当然是我啊,马大王今晚上就临幸熹妃。”

    应熹对她无奈:“怎么通知的?”

    马遥说:“就是在大礼堂旁边,有个小浴室。女生在左男生在右,你别男左女右的走错了。现在去估计人都爆满了,咱们等一波再去。不过也可以不去,不强求。”

    应熹从床下面把行李箱拖出来,蹲在地上收拾洗澡用品,瓶瓶罐罐一大堆。

    马遥站在她后面探头看,补了一句:“限时八分钟。”

    应熹二话不说把行李箱合上了:“……”

    马遥笑得捶床。

    最后两人简单带了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一条毛巾,就轻装上阵了,连护发素都没带。

    小浴室据说在大礼堂后边,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两人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地方。

    马遥随手抓了个路人男生:“同学,请问下小浴室怎么走?”

    路人男生往大礼堂正门指:“不用找了。已经排到礼堂门口了。”

    “……”

    马遥抱着自己的装备,欲哭无泪:“失策了!我马大王居然还有失策的一天!啊啊啊啊啊啊!”

    应熹很淡定:“也不算吧。”

    “怎么说?”

    应熹遥望宿舍楼:“还有第三十六策,走为上。”

    马遥:“……”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们最终还是选择屈服在人海里。

    应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人一多,就更哑巴了。

    她不说话的时候,那双猫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和眼尾的泪痣连在一起,像是古典画里妩媚的美人,勾人魂魄。

    就是眼睛没有聚焦,凝视着远处的虚空,好像她的魂魄倒率先被勾走了。

    马遥也有点蔫,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勾着美人的头发玩。

    胡稻刚洗完澡,用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从她们身边经过又倒回来。

    “应学霸!”

    应熹魂魄被拉了回来,还有种大梦初醒的不实感:“啊?”

    胡稻说:“你今天披着头发,我都没认出来。孟泽之还在后面,没出来呢,估计快了。”

    应熹不知道他为什么跟自己报备孟泽之,随便“哦”了一声。

    有一种人,他自来熟到让人觉得,就算是给他一块冰,他也能热脸贴过去,把冰块贴沸了跟他“咕噜咕噜”。

    应熹觉得,胡稻就是这种人,马遥屈居第二。

    因为胡稻接下来就靠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学霸,你还在生气吗?”

    应熹:“???”

    “昨天孟泽之回来,拉着个驴脸,一看就是没哄好。”

    应熹怀疑自己的世界线被偷走了一段,不然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把头发从马遥手里抽回来:“哄什么?”

    虽然是问句,却毫无追根寻底的热切。

    胡稻愣是没感觉出来,热心地说:“就是,他看美女那事啊,你不是生气了么,都不搭理他的。”

    应熹这回是真服了,真心实意地问了一句:“谁说的?”

    胡稻说:“就孟泽之啊。你们是真误会了,我当时跟他在一块儿站着呢,就他那个方位,能看什么美女,也就能看看……”

    “胡稻。”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三个人循声看去,是孟泽之。

    少年的黑色短发还滴着水,从发梢一路滚落到眉骨,水渍似乎把他的表情也化淡了。

    喉结微动,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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