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入学考试的结束,这根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弛,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嗡鸣在空气里震颤。等待结果的时日,被拉得格外漫长。暑假的炎热在新社区精心调控的恒温系统里显得不那么真切,窗外的悬铃木叶子绿得深沉,蝉鸣声隔着双层玻璃,也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时朗觉得自己在偌大的家里悬浮。看书,以及雕刻几笔那只被冷落的机械鸟,更多时候是抱着平板刷毫无营养的综艺,或是望着天花板发呆。空气里漂浮着爸爸阳光房里逸散出的、被空调过滤后显得有点失真的植物气息,以及她自己无所事事的焦躁。
直到那个周五的傍晚,家里的空气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穿。
时黛比往常提前了将近一小时回家。脚步比平日轻快了些许。她脱下剪裁完美的羊绒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脸上虽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神情,眼睛深处跳跃着一点属于成就感的星芒。她没有立刻去书房,而是走到正在给一株叶片肥厚的龟背竹擦拭叶片的时朗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朗朗,周末晚上空出来。朱阿姨一家请吃饭,庆祝我这边流程终于走完了。”
时朗擦拭叶片的动作顿住,猛地抬头:“流程…妈!你的晋升批下来了?!” 琥珀色的瞳孔瞬间被点亮,像注入了阳光。
时黛几不可察地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嗯,三个月,总算落地了。” 她抬手,习惯性地想整理一下并不存在的领口,指尖却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时朗的肩膀上,拍了拍。那触碰带着一丝属于母亲的温度,也带着卸下重负后的松弛。“子霄做东,在‘云境轩’,粤菜加淮扬菜。你爸农科院临时有新品种抗逆性实验走不开,就我们俩去。”
桂华岳因农科院一个重要的晚稻实验节点脱不开身,遗憾缺席,只在家庭群里发了条语音,背景音里是虫鸣蛙叫:“老婆大人!朗朗!替我多吃点!特别是那盘清蒸石斑鱼!替我向朱师父问好!等我回去给你们补上!”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种轻快的、带着期待的气息,冲散了之前的滞重。
这是一家私密性极好的高级餐厅,主打融合粤菜与淮扬菜精髓。“云境轩”的包间取名“听澜”,环境清雅得不似人间,深胡桃木的桌椅,墙上挂着水墨写意的江南烟雨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即将上桌的佳肴的预热气息。潺潺的流水声透过极好的隔音隐约传来,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线香、上等普洱的醇厚,以及即将开启的盛宴的无声预告。
时朗跟着时黛走进包间时,里面已经笑语盈然。
“黛黛!这边!” 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响起。朱子霄——时朗的武术启蒙师父,也是时黛相交十几年的挚友——站起身迎了过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藏青色改良旗袍,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但此刻盈满了笑意,整个人像一把收入鞘中却依旧难掩锋芒的名刀。她张开手臂,给了时黛一个结实的、带着习武之人力量感的拥抱。
“恭喜!我就知道这块硬骨头你能啃下来!”朱子霄用力拍着时黛的背,声音洪亮。
时黛难得地没有抗拒这热情的拥抱,脸上也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谢了,子霄,总算没白熬。”
“朗朗!又长高了!”朱子霄松开时黛,目光转向时朗,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和审视,习惯性地捏了捏她的手臂,“嗯,肌肉线条保持得不错,没偷懒吧?” 空气里仿佛瞬间带上了道馆里那种汗水和松木地板蜡混合的气息。
“朱阿姨!”时朗笑着回应,目光已经越过朱子霄,投向包间里另外几位。
“时朗妹妹!”一个清亮悦耳的女声传来。万蕴清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走过来。她继承了母亲朱子霄的挺拔身姿,又融合了父亲的清俊,穿着简约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颈项,气质温婉中带着一股书卷气的干练。她在国内顶尖政法大学就读,眼神明亮而沉静,像一泓清澈的深潭。她自然地挽住时朗的手臂,笑容亲切:“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蕴清姐!”时朗对这个姐姐很有好感。她的目光随即投向万蕴清身后那个坐在窗边、正低头看手机的青年。
万仲榕抬起头。他比时朗大几岁,在国外顶尖学府攻读生物医学工程。轮廓继承了父亲万兆澜年轻时如黎明般的俊朗,眉眼却更肖似朱子霄的深邃和一丝疏离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倦意,但更多的是属于学者的冷静和锐利。他看到时朗,嘴角勾起一个礼貌而略显矜持的微笑,站起身:“时朗,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点英伦腔调。
“仲榕哥。”时朗也笑着打招呼。万仲榕身上有种无形的距离感,像精密仪器散发的冷光,但时朗知道他其实很照顾人,小时候还帮她解过奥数题。
最后,时朗的目光落在主位上那位含笑看着她们的男士身上——万兆澜。岁月对他格外优待,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依旧挺拔匀称,五官轮廓分明,依稀可见当年“校草黎明”的风采。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蓝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粒扣,带着一种成熟商人的从容和久经世故的温和。他经营着庞大的海产贸易帝国,身上却闻不到一丝鱼腥味,只有淡淡的、品质极佳的雪茄和高级须后水的清冽气息。
“兆澜叔叔好!”时朗乖巧地问好。
“朗朗来了,快坐!”万兆澜声音温厚,笑容极具亲和力,“黛黛,坐主位!今天你是主角!”他起身,绅士地为时黛拉开主位旁边的椅子。
精致的粤菜与淮扬菜流水般端上。清蒸东星斑,鱼肉雪白细腻,淋着琥珀色的秘制豉油,点缀着翠绿的葱丝和嫩黄的姜芽,蒸汽携带着极致的鲜甜弥漫开。玻璃明虾球晶莹剔透,虾肉脆嫩弹牙,蘸着秘制姜醋汁,鲜甜在舌尖炸开;椰香脆皮鸡金黄酥脆,椰香丝丝缕缕渗入滑嫩的鸡肉中;清炖蟹粉狮子头盛在精致的紫砂盅里,汤色清澈见底,狮子头松而不散,入口即化,蟹粉的鲜美醇厚在口中层层铺展;文思豆腐羹细如发丝的豆腐丝在清澈的高汤中沉浮,刀工登峰造极,口感柔滑温润。空气里交织着食物的诱人香气以及淡淡的线香。
席间气氛热烈又融洽。朱子霄和时黛聊着工作上的趣事和压力,笑声爽朗;万兆澜不时补充几句,言语风趣,调节气氛恰到好处;万蕴清则像个小太阳,热情地给时朗夹菜,分享着大学里的趣事和律所实习的见闻;万仲榕则更多是倾听,话不多,但偶尔插话,观点往往一针见血,带着跨学科的独特视角。偶尔回答长辈关于谈起国外的实验室生活。
时黛显然心情极好。她平日里冷冽的眉眼舒展了许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话也比平时多了些。她甚至破例小酌了两杯餐厅自酿的杨梅酒,脸颊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在包间柔和的灯光下,竟显出一种平时罕见的柔和与生动。时朗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也像被温热的杨梅酒熨过一样,暖洋洋的。她小口品尝着那道细腻到极致的文思豆腐羹,感受着味蕾上绽放的温润鲜香,听着耳边长辈们的谈笑风生,觉得这一刻的烟火气,格外珍贵。
餐后甜点是精致的杨枝甘露和杏仁豆腐。大家举杯,再次向时黛祝贺。时朗也端起果汁,看着灯光下母亲清亮的眼睛,心中涌动着自豪与温暖。这场升迁宴,像一剂温润的良药,悄然抚平了她等待中的焦躁,也让她窥见了母亲在“首席设计师”光环之外,作为朋友、作为故人的另一面。
晚宴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回到梧桐苑顶层的家,已是夜色深沉。新社区里一片静谧,只有路灯在浓密的梧桐树荫下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斑,在地面画出一个个模糊的光圈。空气里带着夏夜特有的、被晒过的植物蒸腾出的湿热气息,混合着远处城市隐隐的低鸣。
家里只有玄关感应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时朗带着一身食物的余香和微醺的暖意,径直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带走疲惫,也让她有些兴奋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氤氲的水汽里,她闭着眼,脑子里还回放着“云境轩”精致的菜肴、万蕴清温暖的笑容、万仲榕金丝眼镜后的冷静眼神、朱阿姨爽朗的笑声、兆澜叔叔温厚的嗓音,以及母亲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卸下重负的轻松笑意。水流声哗哗作响,像一层温柔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就在这水声的掩护下,客厅里,时黛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
一封新邮件抵达。
发件人:Nansingxing International Academy Admissions Office
主题:Admission Decision for Shilang Gui
时黛刚脱下外套,正准备倒杯水。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亮起的手机屏幕。那行英文标题,瞬间击中了她的视网膜。
她脚步顿住,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解锁,点开邮件。她的动作依旧保持着平日的稳定,但指尖微微的凉意泄露了一丝不寻常。她迅速浏览着邮件开头的正式问候语,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关键信息。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那最重要的段落。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浴室的水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接着,时黛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抬起头,望向浴室紧闭的磨砂玻璃门,里面透出暖黄的光晕和模糊的水流声。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上,唇角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弧度,向上扬起。那不是一个夸张的笑容,而是像初春坚冰下悄然涌动的第一缕暖流,带着巨大的欣慰和毫不掩饰的骄傲,瞬间点亮了她的眉眼,让她整个人在客厅柔和的落地灯光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光彩。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浴室的方向。
时朗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母亲时黛正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她的背影依旧挺拔如修竹,但肩颈的线条似乎比往日更加放松。听到脚步声,时黛转过身来。
“妈?”时朗有些疑惑,母亲很少这样安静地站在窗前发呆。
时黛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手机屏幕转向时朗。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含笑的眼,也照亮了屏幕上那几行清晰的英文。
时朗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甚至忘了擦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胡桃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个最关键、最耀眼的词上:
“Congratulations! We are delighted to offer you a place…”
(祝贺!我们非常高兴为您提供入学资格……)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一秒,两秒……血液如同解冻的春潮,轰然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奔腾着冲向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巨大的、纯粹的、如同爆炸般的喜悦瞬间席卷了她!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冲口而出,时朗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猛地扑向时黛!她紧紧抱住母亲,把湿漉漉的脑袋埋进时黛带着乌木冷香的颈窝,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妈!妈!我考上了!南十字星!考上了!!” 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时黛被女儿撞得微微后退半步,却没有推开。她伸出手臂,稳稳地回抱住时朗,力道比平时拥抱时重了许多。她轻轻拍着女儿因激动而颤抖的背脊,下巴抵着时朗湿漉漉的发顶,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嗯,考上了。朗朗,做得好。” 空气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新气息、少女激动的泪水味道、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喜悦,将乌木的冷香都烘得暖融融的。
桂华岳不知何时也被惊动,从阳光房探出头,眼镜片上还沾着水汽:“怎么了怎么了?朗朗哭啥?”当他看到抱在一起的母女俩和时朗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再看到时黛递过来的手机屏幕时,瞬间明白了!他“嗷”一嗓子,像个大孩子一样冲过来,张开双臂,将妻女一起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搂进怀里!他身上那股阳光房特有的、混合着泥土、植物汁液和番茄熟透的甜香气息,加入进来。
“好闺女!爸就知道你行!太棒了!!”桂华岳的声音激动得发颤,眼眶也红了。一家三口紧紧相拥在落地窗前,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是满溢的喜悦和暖意。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汹涌过后,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微醺感的平静和兴奋。时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关于课程、注册、欢迎的官方文字在她眼前跳跃、模糊。录取通知书的电子版被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母都闪着金光。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欢快地蹦跳,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夜已深,父母房间的灯也熄了,整个家陷入沉睡般的宁静。可她毫无睡意。
一种冲动驱使着她。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上简单的棉质T恤和短裤,抓起手机和钥匙,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
夏夜的风带着白天的余温,拂过裸露的皮肤,温柔而粘腻。新社区里安静极了,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精心修剪的灌木丛中投下婆娑的光影,偶尔有巡逻的保安车无声滑过。空气里是草木被晒了一天后的倦怠气息和晚香玉若有似无的甜香。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社区商业街的背面。这里白天就不算热闹,夜晚更是寂静。大部分店铺早已打烊,只有零星几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还亮着,像孤独的守夜人。
就在她准备折返时,一阵极其幽微、却异常独特的香气,像一缕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她的嗅觉。那香气不同于任何常见的花香果香,它清冽、深邃,带着一丝微苦的绿意,又隐隐透出干燥木质和古老纸张的气息,神秘莫测,在闷热的夏夜里如同一捧清泉。
时朗的脚步被这香气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一条更窄的、被高大绿植掩映的小巷。巷子尽头,一点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扇古朴的木门上方悬挂的、小小的玻璃风灯里透出。门楣上没有招牌,只有一块未经打磨的深色木板上,刻着一个极其抽象、线条缠绕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印记,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就是这里。那奇异的香气正是从这扇虚掩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鬼使神差地,时朗被这香气牵引着,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带着黄铜把手的旧木门。
“叮铃——”
门楣上悬挂的一串由细小的、形状各异的金属片和几颗深色石头串成的风铃,发出了空灵的轻响。
门内的世界,与门外寂静的夏夜截然不同。
门内,是一个与外面现代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空间不大,却异常深邃。光线昏暗,主要光源来自几盏造型古朴的铜制落地灯,灯罩是手工捶打的黄铜片,光线透过不规则的孔洞投射出来,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形成游移变幻的光斑,如同星空倒影。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那股奇异香气,仿佛无数种干燥的草药、稀有的树脂、陈年的木头、以及深谷幽兰的气息在这里交织。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架,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水晶瓶、陶瓷罐、玻璃樽,里面盛放着色彩斑斓或深沉的液体、粉末、干花、根茎、奇异的种子。灯光下,那些瓶瓶罐罐折射出迷离梦幻的光泽。
一个身影从深处层层叠叠的一排香水架后转了出来。
是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二十多岁。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垂坠感极佳的枣红长袍,袍子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神秘的星座图案。长发是接近黑色的深栗色,松松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缀着几颗小小的、闪着幽蓝光芒的石头。她的面容有汝瓷的质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褐色,近乎墨黑,看过来时,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吸纳所有的光线和情绪。她的气质空灵而疏离,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静谧感。
“欢迎光临‘觅香’。”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带着点微凉的质感,“月色正好,是个遇见特别气息的夜晚呢。”她浅褐色的眸子在时朗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新月刚过,你的能量场…波动得很厉害。是刚刚收获了命运的礼物吗?”
时朗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神秘气息的问候弄得有些懵。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有些局促地攥紧了衣角:“我……我只是路过,被香味吸引进来的……”
“香气是灵魂的低语,吸引即是缘分。”她轻盈地走到柜台后,将手中那副塔罗牌轻轻放在桌面上。“不必拘谨,随便看看。这里的每一瓶香,都是一个等待被解读的故事。”她指了指那些在光影中闪烁的玻璃瓶。
塔罗师,时朗在心里如此称呼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她没有追问,只是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店铺中央一张小小的、由整块黑胡桃木打磨而成的圆桌。桌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悬挂的一盏小小的、如同星云般旋转的琉璃灯。桌上只放着一副塔罗牌,牌背是深邃的墨蓝色,上面用银粉描绘着旋转的银河与星辰。
“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时朗像是被催眠般,依言在桌旁一张的矮凳上坐下。木质的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塔罗师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优雅而放松。她没有洗牌,只是伸出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牌背的银河图案。“不必紧张,”她的目光落在时朗脸上,眸子在琉璃灯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命运如同香水,前调是相遇的偶然,中调是选择交织的香气,后调才是时光沉淀的味道。今夜,你带着新生的喜悦而来,这香气本身,就是最好的指引。”她的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进时朗的耳朵里。
她开始洗牌。动作流畅,深蓝色的牌在她白皙的指尖翻飞、切合,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奇异的香气似乎随着她的动作而流动起来,变更加具有穿透力。时朗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看着她指尖翻飞时袍袖上银线星座的微光,感觉自己像坠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
洗牌停止。塔罗师将牌在桌面上均匀地摊开一个扇形。
“选三张。”她抬眸,瞳孔直视时朗,“凭直觉,不要思考。”
时朗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奇异的香气让她有些微醺。她摒弃杂念,目光扫过那些神秘的牌背,指尖随着心意移动,最终停在三张牌上,轻轻点出。
塔罗师将选中的三张牌抽出,其余牌收拢。她将三张牌依次在时朗面前排开。
“战车,正位。”塔罗师的声音如同解读古老的预言,“意志的胜利,方向的确立。你刚刚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决心,通过了一场关键的考验,如同驾驭着强大的力量跨越了险阻。新的征途已在脚下,你手握缰绳,目标清晰。这股向前的冲力,势不可挡。”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牌面上勇士坚毅的脸庞,目光仿佛穿透牌面,看到了时朗在面试室里侃侃而谈的身影。
“星星,正位。”塔罗师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希望、灵感、疗愈。经历考验之后,你被更深的宁静和希望所笼罩。这张牌预示着一个灵性成长和内在启示的时期。它提醒你,无论前路如何,都要保持内心的纯净信念,如同这星辰,指引迷途,抚慰创伤。你内心深处的创造力,如同这倾倒的生命之水,将滋养你新的旅程。”她的目光落在牌面少女宁静的脸上,又似乎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时朗手腕上那道旧几乎看不见的凹痕。
第三张牌是逆位,牌面描绘着一座矗立在险峻山巅的高塔被闪电击中,火焰和浓烟从塔顶的窗户喷涌而出,塔身崩裂,两个人影从高处坠落。画面充满了毁灭性的冲击力。
时朗的心微微一沉。逆位,似乎总是不祥的预兆。
塔罗师却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高塔,逆位。”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并非彻底的毁灭,而是被迫的改变、旧有模式的崩塌、或者……对即将发生剧变的预感被延迟或避免。它可能意味着你潜意识里对即将到来的全新环境所代表的高度、秩序和挑战,有着本能的敬畏和一丝不安,如同恐惧从高处坠落。但逆位也提示你,这种崩塌或许并非坏事,它是打破桎梏、避免更大灾难的契机,或者,它仅仅是一种内在预警,提醒你在新环境中保持谦逊和灵活,不要被‘高塔’的固有模式束缚。重要的是,紧随其后的‘星辰’,给予了足够的希望和指引。”她的指尖点在“星辰”牌上,那七芒星仿佛在牌面上微微发光。
解读完毕,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琉璃灯内部星云缓慢旋转的微光和空气中愈发浓郁的奇异香气。塔罗师收回手,静静地看着时朗,不再言语。
时朗看着桌上的三张牌,这些意象与她此刻的心情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塔罗师的话语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谢谢…”时朗轻声说,一时不知该问什么。
塔罗师微微一笑,浅淡而神秘。“命运的香气已经为你开启前调,年轻的旅人。”她站起身,走向旁边一个摆满小巧水晶瓶的架子,取下一支。瓶子是深邃的紫色,形状如同泪滴,里面盛着半瓶清透如水的液体。“相遇是星尘的指引。这个,送你。”她将小瓶递给时朗。
时朗接过。瓶子触手冰凉,带着水晶特有的质感。她拔开同样由水晶打磨成的瓶塞,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微苦绿意和清甜橙花交织的香气瞬间逸散出来,前调锐利如破晓之光,中调却迅速转化为一种木质和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石阶的气息,后调则是仿佛能安抚灵魂的宁静感。这香气,竟与她刚刚踏入这间店时闻到的牵引她的气息如此相似!
“它叫‘天蝎座新月’。”塔罗师的声音如同耳语,在香气中飘荡,“前调是破晓的橙花与绿意;中调是古老雪松;后调是·广藿香与秘制琥珀香。当你在新环境感到迷失或需要勇气时,嗅闻它,它会提醒你,星辰与你同在。”
时朗握紧了冰凉的水晶瓶,瓶身仿佛还残留着塔罗师指尖的温度。她郑重地道谢,付了钱,塔罗师只象征性地收取了很少的费用,她再次推开那扇古朴的木门。
“叮铃——”风铃的空灵之声再次响起。
门外,夜色依旧深沉。但空气似乎不一样了。夏夜的风拂过,带着社区绿化带里晚香玉的香,与她手中香水的橙花气息交织在一起。她抬头望向夜空,果然,一弯纤细的新月银钩般挂在深蓝天鹅绒夜幕上,散发着温柔而神秘的光辉。
回到家中,新家一片静谧。母亲房间的门缝下已经没有灯光透出。时朗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将那支小小的紫色水晶瓶放在床头柜上。瓶中的液体在黑暗中仿佛蕴藏着微光。
她躺进柔软的床铺,身体被巨大的疲惫和被涤荡过的宁静感包裹。录取的狂喜、塔罗牌神秘的意象、那奇异深邃的香气、还有塔罗师墨黑的眼眸……所有的画面和感觉在脑海中旋转、交织。她侧过头,看着床头柜上那支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紫光的“天蝎座新月”,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交织的气息。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如同沉入一片温暖的、带着橙花与雪松香气的琥珀色星系。在彻底坠入梦乡之前,她仿佛又听到了那空灵的风铃声,和塔罗师如同预言般的低语:
“前调是相遇的偶然…中调是选择交织的香气…后调…才是时光沉淀的味道…”
月光透过纱帘,温柔地洒在少女沉静的睡颜上,也洒在那支小小的紫色水晶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