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像踩在棉花上。
陈念把自己摔进沙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山腰石凳上的画面,以及林修手臂上传来的、令人窒息的温热触感,和他那句像淬了冰的“生日宴”。
陈锐爬完山回家后,她几次想开口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想到弟弟不解表情,就堵得她胸口发闷。
冷静过后,陈念决定向他人求助,以证明自己的记忆没出错。
她摸出手机,点开闺蜜小悠的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才把今天的事断断续续发了过去。
她省略了商场惊魂,只重点说了爬山偶遇林修、陈锐的反应,以及那个凭空捏造的“生日宴”。
小悠的回复带着一连串的问号和感叹号:
「???死了?!你确定?」
「陈锐也看到他?还一起爬山?那不就证明他没死嘛!」
「生日宴?去年十月?你弟弟不是高三住校生吗,他哪来的时间回家过生日?还办生日宴?什么?你妈妈也知道这事但没反应?」
是了,陈锐出门玩一般都会向老妈报备,母亲在知道了老弟要和死去的林修忆起爬山还没反应,这没道理。
「除了你弟弟过生日这个有疑点,其他的我觉得没啥问题。」
「念念,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或者…听说过曼德拉效应没?就是一群人集体记错了某件事!我赌五毛钱,你们肯定都记岔了!人家活得好好的呢!」
“曼德拉效应…”陈念盯着这几个字,像抓住了一根浮木。
对啊,集体记忆出错?似乎比“自己疯了”或者“见鬼了”更容易接受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底的疑虑,回了句:「可能吧…我再想想。」暂时接受了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试图说服自己:是记错了,林修没死,回来了。
......
晚餐的气氛有些微妙。父亲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趁小锐成绩还没公布,我们全家去趟紫荆市吧?我下周末在那边有个医学会议,顺便带你们玩两天。”
陈锐立刻抗议:“爸!你就这么不看好我?不至于考砸到需要提前散心吧?”
父亲笑着摆摆手:“以防万一嘛!考得好,当庆祝;万一…咳,就当放松调整。你妈都念叨好几年想去了。”
母亲在一旁点头附和,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行程安排和购物清单。陈念食不知味地戳着碗里的米饭,紫荆的繁华在她脑子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林修那张在阳光下微笑的脸,和那句“生日宴”,像幽灵一样盘旋不去。
几天后,紫荆市的空气湿热粘稠,裹挟着都市特有的喧嚣。
陈念跟着家人穿梭在摩天大楼的阴影下,精神依旧有些恍惚。
会议中心外,父亲遇到了熟人,停下来寒暄。陈念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玻璃幕墙外刺眼的阳光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陈教授!”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陈念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只见父亲热情地迎向一个穿着合体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的年轻人。那人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斯文沉稳,正微笑着与父亲握手。
父亲转过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向家人介绍:“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修!我们医院新引进的高材生,北川大学的博士!”父亲拍着林修的肩膀,语气充满骄傲,“后生可畏啊!年纪轻轻就在分子病理检测方向做出了突破性的成果,刚在《Cell》子刊上发了重磅论文!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林修?!
陈念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张脸!分明就是林修!只是褪去了山野间的休闲,换上了精英的伪装,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她猛地看向身边的陈锐。弟弟脸上带着礼貌的、面对陌生人时惯有的笑容,微微欠身,语气自然地说:“林哥好,我叫陈锐,是陈教授的儿子。”
轰——!
陈念脑子里那根名为“曼德拉效应”的浮木,瞬间被炸得粉碎!
昨天!就在昨天!陈锐还和林修勾肩搭背去爬山!还因为自己质疑林修而生气!怎么今天,在父亲口中变成了“新引进的高材生”,在弟弟眼里就成了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这绝不可能是什么集体记忆错误!这根本就是撕裂的现实!要么是自己彻底疯了,精神分裂了,要么…就是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操纵着周围人的认知!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林修与父亲侃侃而谈,看着弟弟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荒诞剧场的观众,看着台上的人上演着与她所知截然不同的剧本。
寒暄接近尾声,林修准备告辞。
而那股一直被陈念压抑的恐惧感,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巨大的恐慌驱使下,陈念一步上前,在家人略带惊讶的目光中,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颤抖,死死盯住林修刚转过身的背影:
“林博士…请问,”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句话,“你有双胞胎兄弟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父亲和母亲疑惑地看着她。陈锐也皱起了眉头,觉得姐姐今天格外不对劲,还以为她姐这个社恐要主动打招呼,没想到问了这么无厘头的一句话。
林修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陈念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是一个标准的、完美的、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微笑,但陈念看的很清楚,他眼底深处并无喜悦之情,那漆黑的瞳孔下,甚至可以说带着一丝讥讽玩味。
之间林修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没有。”
“我是独生子。”
说完,那完美的笑容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礼貌。他朝陈教授和众人微微颔首:“各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转身融入会议中心门口的人流,消失不见。
独生子…
陈念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不是双胞胎!那陈锐昨天的熟稔和今天的陌生是怎么回事?父亲今天的盛赞和介绍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只有她自己的记忆,是连续的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任何鬼怪都更让她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行程,陈念像个游魂。维托利亚港的璀璨夜景,太票山顶的壮丽风光,铜罗湾的喧嚣人潮…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
林修那张脸,他温和却冰冷的笑容,那句“独生子”,还有弟弟和父亲截然不同的反应,在她脑子里疯狂搅动、撕扯。
偶然路过一间藏身于高楼大厦间的佛寺。门面不大,但香火鼎盛,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与门外现代都市的喧嚣形成奇异对比。金色的佛像在缭绕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庄严肃穆。
陈念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进去拜拜!”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急切。
“啊?”陈锐正咬着鱼蛋,闻言一愣,“姐,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
母亲也投来疑惑的目光:“念念,怎么突然…”
“就想进去看看!”陈念语气坚决,不等家人再问,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那扇香烟缭绕的门。
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虔诚的信徒。陈念挤到一个蒲团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紧闭双眼,心里疯狂地呐喊,无声的祈祷在脑海中翻腾: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让我清醒!摆脱这些可怕的幻觉!让我的脑子正常一点!求求您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入巨大漩涡的小船,四周全是无法理解的黑暗和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她直起身,茫然地看着烟雾中慈悲的佛像金身。
拜完了,心里却一片空洞,没有预想中的平静,只有更深的茫然和无力。原来,当现实的根基都开始崩塌,连信仰也无法提供坚实的锚点。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佛寺,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
陈锐正等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半串鱼蛋:“姐,拜完了?爸刚接了个医院电话,说有急事,先回酒店处理去了。”
“哦。”陈念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也许是跪拜后的短暂放空,也许是强行压下的恐惧找到了一个虚假的宣泄口,又或许是那浓郁的檀香暂时麻痹了神经,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一种强行说服自己后的、虚假的“轻松感”。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和食物香气的湿热空气,试图抓住这丝“轻松”,努力地在心底对自己说:
“陈念,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怪?哪有什么修改记忆?”
“压力太大了,对,肯定是最近太累了,加上担心陈锐的成绩,出现了幻觉和记忆错乱…一定是这样!”
她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这个强行拼凑出来的“理性”结论。
然而那强行压下的恐惧,如同深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ps:北川=北京;紫荆=香港;地名都改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