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为绝世妖妃,这是尊胜被卖进平康坊后,在嘉月馆柴房里许下的七岁生辰心愿。
记忆太遥远,扬州有人唱傀儡戏,咿咿呀呀,到了长安,话本子里的故事更加丰富,馆里娘子打发时间,看完后的一摞摞都到了尊胜手里。
人落进泥潭里很容易忆甜思苦,才子佳人是好看,但尊胜琢磨出来一件事,动人爱情并不能让人好过,反而有权有势才能过得幸福,不被人欺负。
天底下第一号有权有势的人当属天子,她不是皇室血脉,这条路行不通。但话本子里的每一位天子都热衷于爱情,美丽皇妃备受圣人宠爱,吃好的穿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只有皇帝才能给阿耶翻案,于是尊胜想成为绝世妖妃。
光美丽不行,还得善良温婉,还得乐善好施,助人为乐,一不小心说不定能成为圣人的救命恩人,反正话本里是这么写的。
尊胜骄蛮,为了实现心愿也当起戏中人。一月三钱银子有一半拿来乐善好施,九年间被她救济过的猫狗小孩能从常平街头排到街尾。
嘉月馆里人笑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有尊胜自信,领受她那一钱银子的猫儿狗儿大人小孩里,未必没有自己脱身泥潭的青云前程。
只是最近假母催的太紧,开始让她怀疑,是不是一切都是自己做白日梦,心里虽想着面上却不能显,瞧着假父讥讽的目光,尊胜遮掩着将小猫藏进怀里,侧着身对假父惨然一笑,面容染上了几分哀戚:“他们说来笑话我的,我哪敢有这样的心思,孙伯不要再笑话我了...”
容色清丽,衣饰粗糙,但难掩这清丽脱俗的美貌,假父看着也愣了愣。尊胜匆忙说了句告退就闪身躲进嘉月馆里。
合上门听不见往日叽叽喳喳的闲聊声,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假母把房里人都赶了出去,只等她回来。
假母曾经也是嘉月馆最抢手的女郎,五陵年少争缠头啊,直到后来年龄大了才成了假母。面容姣好的脸上描摹着岁月的痕迹,她坐在炕沿上,朝尊胜招了招手。
尊胜怀里的小猫没逃过她的法眼,假母抿嘴一笑,脸上尽是和蔼可亲,但尊胜实在忘不了馆里女郎不慎怀胎时,假母下黑手用石杵碾过肚皮的瘆人微笑。
“过来,过来坐这儿,不就是猫么,抱出来吧,咱们这么大个嘉月馆,还能养不起一只猫么?”
尊胜垂下眼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召娘找我何事?”
肌肤莹白,云鬓乌黑,杏眼大而有神,两颊饱满,下颌尖尖,实在是颜色鲜妍。嘉月馆里扫撒丫头伙食虽不好,但她照样出落得挺拔,纤秾得宜,要什么有什么。假母越看越高兴,起身将尊胜拽了过来。
“阿幸!这么缩瑟做什么?我还能吃你不成?”说着一手拂开阿蛮的绣活,一把把尊胜按坐“我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你这般明珠怎能蒙尘,就是你愿意,那些郎君也不愿意。我捧你做长安最抢手的女郎,到时候被贵人赎回府上做女君去。呼奴唤婢,人人眼热你,不好吗,像这样的玩意儿你想养多少有多少。”一手指点尊胜怀里的猫。
为了哄她竟开始不顾事实许下美好愿景了,有几个女妓能被赎身,能活着离开平康坊,又有几个能成为女君,不被主家看不起转卖进人牙子手里都是万幸。
猫是玩意,难道女妓在那些高官显贵眼里就不算玩意?
尊胜胸口砰砰直跳,她装作一副弱小无辜模样,脑袋缩着:“召娘能否懂我?我七岁进来嘉月馆,旁观了不少是非,我惜命怕死,只求活着,我愿意给咱们扫一辈子的地,归置一辈子的柴火。”
“你惜命怕死?谁不知道你做梦当娘娘?沦落进这样的地方索性收心,咱们只是生意人,又做的是下九流的行当,人人都能踩一脚。”假母声音霎时冰冷:“你不从,哪个贵人手指头一动,就要嘉月馆八十多张嘴吃不上饭,你这样我也护不住你,你的身契我也不留了,转手拿出去看看有哪家愿意收留你吧。我不是第一次问,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再被转手遭遇更加艰辛,还不如先胡乱应承着再想办法。
一滴滴泪水从脸颊滑落到假母的手背上:“召娘,我...我...求召娘留下我吧...我原本是襄州人,当年闹饥荒和爷娘为口饭才流落到这里来,要是让我爷娘知道我做了...我实在是无颜面见爷娘啊...”
假母看她有所松动,心中高兴但面上依旧自持,冷着说道:“行了...谁之前不是好人家的女郎,家里不干净的都充教坊司了,我再给你几天时间,到时候你再不从,那我只好狠心做恶人了。”
说完只留下一句夜间跟着女郎们一起学琵琶便摔门而去了。
真正的出身绝不能告诉别人,尊胜很早之前就借鉴外地来的女郎们的说法,编了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身世,然而这样的谎言已经用了太多次,看召娘这次来势汹汹,下次要是还想用一样的路数挡回去,怕是不能了。
可办法太难想,要是有主意早脱身了,尊胜合眼躺在炕上,一直到晚上都没人回来,朱五给的小白狸像是认人了一般,慢慢爬到她胸口小声叫唤,也许是渴了,尊胜和衣起身,出了门贴着墙根准备去后院舀水。
晚上这会儿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候,嘉月馆花了大价钱从江南请回一块嶙峋奇石立在地心,又引了活水绕石流转。私家坊馆总比教坊司花样多,轻纱叠障,一阵风吹来将人的头脸都裹了进去,看不清前面的路。
尊胜抬手想拂去 ,却被几只手制止。
“瞧呀,娘娘来啦!”“娘娘没有凤冠可戴,只能顶红纱啦!”几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嘉月馆里的女郎,她们一向喜欢藉此讥讽尊胜,中晌听到假母有捧尊胜的意思,更是心中不满。
尊胜被人揪着扯不下红纱,只能隔着障碍模模糊糊看到他们的脸。
“快松手!”一个女郎攀着另一个的肩膀,“小心娘娘治你的罪,让禁军把你拖下去!”
“哎呦我不活啦,阿幸仗势欺人啦,欺负咱们呢!”一个女郎装做担惊受怕的样子扑到尊胜身上,一边又按紧了纱障。
原本长安总偏爱健美女郎,如今这风却是刮向了清瘦,美人卧花比枝叶还要更单薄几分,尊胜幼时跟着同皎上山下河爬屋顶,比寻常女郎多几分力气。
尊胜一想,她确实想当娘娘,原本心想忍忍算了,但那红纱帐蒙的人快喘不过气,只得出手轻轻拂掉紧按在头顶的手。
红纱落下,莹白的脸盘泛起潮红,细眉紧蹙,眼眸如烟如雾,一副可怜动人的模样。
“圆姐快放手,阿幸快呼吸不过来了。”说着尊胜缩了缩被闷得粉红的鼻子。
被叫做阿圆的女郎愣着看了看尊胜,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明明感觉自己刚刚下了狠劲。
“少废话,是不是你给召娘说什么了?怎么好端端地要捧你?凭什么捧你,我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没有...”女郎们围了上来各说各话。
“召娘不过一句玩笑话,阿姐们不能当真呀!诸位姐姐貌美动人,我蒲柳之姿,就是召娘花再多钱,我都出不了头呀!姐姐们...”
人来人往,嘉月馆实在太热闹,更有好事者围上前来凑趣,尊胜的声音完全泥牛入海。
“你!过来!”一道男声响的突兀,正主还没亮相,就出来几个凶神恶煞的长随胳膊一伸,女郎们踉跄被隔到一边,只留尊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你谁呀?这里是你能胡乱撒野的地方吗?”女郎们十分不满。
一个清瘦甚至称得上形销骨立的郎君,圆领袍罩在他身上更有几分惊人的晃荡。他双臂虚虚拢在两旁女郎的肩头,食指对着尊胜一点,解开蹀躞带上坠着的玉璧,铛的一声顺着衣摆滑落地面。
“过来,我买你。”
“她是良家子吧?这个玉璧够吗?”瘦郎君边说边咳,好像光是说话都用尽了浑身力气。
众人被他不知所以的行为惊摄,一时馆里鸦雀无声。方才质问尊胜的阿圆一向大胆泼辣,此时叉腰站了出来:“好大的派头,刚才那架势还以为官爷办差,既是来买人的,就要讲规矩,你以为这是你老家垄头上挑红薯么?”
那男子神色严肃,眉毛紧拧得能滴出水来,要不是左搂一个右抱一个,真有几分办公差的气魄。
他太瘦,笑起来皮肉紧扯,也不搭理阿圆:“她是良家子,身契在假母手里,我想买难道不行?你情我愿,一个玉璧不够,要是再加上这些呢?”
两个长随抬上一个堆满通宝的阔大木箱,表面还胡乱放着几个金银器和几匹上等锦缎,看来是有备而来。
尊胜可不认为自己这张脸值这么多钱,一斗上上等白面值三十八文,够三口之家吃上整整五天。不论那个质地上乘的玉璧,单箱子里的东西都够买嘉月馆多半人一条命了,她半抬头用余光打量那男子,想看出点端倪,正巧那人也看过来。
他不屑一笑,像是没有看到般,突然支身从箱里抓了满把钱,塞进阿圆怀里。
“够不够?够不够?够就闭嘴!”那些随从突然摆出阵势,护卫瘦郎君周身,他干瘦的手从空荡的袖子里伸出,紧攥尊胜手腕,一副要将她强行带走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