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德利老老实实坐在就诊室的椅子上,心里实在没什么实感。
比起接受大城市医学博士治疗,他感觉更像参演都市情景喜剧。就那种电视上经常播出的,在明亮的舞台上支起布景,演员表情夸张,语言风趣,然后台下每过一段时间都会传来一阵观众哄笑,很适合午后小憩的时候当助眠背景音播放。
“来来,坐下,我当然可以给你开两瓶止痛药。不过在此之前,你能跟我描述下,你现在感受到的是哪种疼痛么?或许我能给你比止痛药更好的选择。”
聚光灯下的女主演茜茜正在搭话,而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残疾又贫穷,他芬德利饰演的肯定不是势均力敌的男主角,吞吐道:
“也没什么,就是下雨天的时候感觉身体不听使唤,义肢比平时重很多,关节也会……嗯,发酸?连睡觉都觉得很累。”
真的要让茜茜检查么?在偶像面前脱下义肢,露出光秃秃的截肢表面,绝对比脱鞋露出破洞的袜子还要糟糕上十倍,不,一百倍!
说着说着,青年连接着义肢的膝盖就紧张地紧紧并拢起来。
但对方却像完全察觉不到他的窘迫那样,自顾自动了起来。毕竟能从黑粉的嗤笑中杀出重围,任性的偶像心里向来只有个人目的。
她干脆利落地蹲下身子,像一只打算舔湿手掌顺理毛发的小猫那样弯曲膝盖,将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说:“好吧,让我看看。”然后开始动手动脚。
可怜的青年,此举无疑在他简单的脑袋瓜里投下了一枚核弹。
“啊,你可以取下来看看,没必要这么蹲着!”
他举起双手投降,害羞得差点跳起来,但又怕粗大的关节打到她小巧的下巴。
于是只能凭借前军人强大的自制力,紧绷绷地钉在座位上,反倒方便了茜茜的检查。
她仔细地观察他。
青年健硕得像头棕熊,在炎热的夏天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短裤,因为脸红心跳,他的皮肤烫得她手心都要冒汗了。明明肌肉虬结的大腿和她的脑袋一般粗,但膝盖以下,代替小腿的金属义肢主干却细得像她得胳膊,甚至在连接处有不自然的倾斜。
哦,这就让茜茜找到病灶了。
她就说病人进屋走路姿势怎么那么怪,科技发展成这样,基础义肢也是轻型合金做的,不至于承载不起青年的体重。结果工程师压根没有好好安装义肢!
茜茜勾起手指,像啄木鸟一样敲击义肢表面。
“哆哆哆”的异响声笃定了她的结论,使她眉头紧锁,破口大骂:“什么破型号,连接处做的这么粗糙,磨损皮肤就不说了,几个发力点也做的不对,完全没想着适配使用人的体格。天啊!他们到底有没有上过专业的义肢调整课程啊!是不是大学骨科的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呀!”
要是那几个白痴敢出现在她面前,她茜茜一定要用扳手挨个敲击他们的脑壳!
“有这么糟么?” 他只是觉得身上疼提不起精神罢了。同战争中被智械刀刃划开机甲,被电磁炮弹炸开皮肉的痛苦相比,眼下的困扰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芬德利早已习惯同痛苦相处。
可茜茜一点也不觉得他难堪。
反倒因为他承受的不幸,怒气冲冲,马上要跺着脚丫跳起来了。
她用那双灵巧、白皙的手轻触他每一处苦难,湛蓝的眼眸亮得像他少有见到的晴空:
“很糟!想想看,你明明是正常人,结果非给你垫上一双左高右低的破鞋垫,整得你老是膝外翻,坡着脚走路,当然会痛!这边的肌肉都有点萎缩了,还有关节也变形得厉害,你看我戳的地方,这不是都肿了么!会累就是身体发炎的体现!”
一连串话语像炮弹似得从那张淡粉色的小嘴射出,医学术语芬德利一个字都听不懂。
因为她看起来很不高兴,他就下意识就开始附和,像驯服的狗那样条件反射:“听起来确实有点严重哦……”
明明想说“别生气,我没什么大不了”来安慰她的,结果反倒引来了更多关心。
“别担心!交给我吧!”
“我这就给你调整下发力点!哦,除了止痛药,你平时还要吃点钙片、修复软组织的氨糖,嗯,舒缓肌肉劳损的软膏每天洗完澡也记得搓一搓……要不我现在就把你的肌肉劳损解决掉吧!”
好心的医生取下了那对造成痛苦的元凶,她用掌心贴住青年圆钝的残肢,完全地覆盖他,施以轻柔揉搓,缓解义肢带来的水肿。
有“机械心脏”强化□□,她茜茜可不是娇滴滴的女郎,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的大金主文武双全,私下有搏击术爱好,如果时间允许,她也会被当作“幸运天使”带着,在比赛前帮他放松肌肉。
茜茜很乐意在对方被精油润滑得发亮的深色背肌上蹦蹦跳跳。他平时管得她太紧了,这么做会有种公报私仇的快、感。
虽然过分了,他也会叹着气“别闹了,有点痒”,然后捏住她的脚脖子,把她倒着拎起来就是了……
芬德利感觉大事不妙。明明残缺的小腿早就被义肢磨出了一层老茧,理应感觉不到她小心的触碰,但那双手却好像直接穿过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
光是检查还不够么?那双手还要继续按压他身上其他肌肉?
青年从没有这么无措过,他光是想想脑子就要炸了。
大个子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十分虚弱地抗议道:
“等等!会不会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康复科基础推拿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他实在太烫了,茜茜打算暂时放过他,给他点准备时间。
在芬德利心里笨重复杂的机械义肢,于她不过是个粗糙的“初级魔方”。她从抽屉里掏出一把自动起子,甚至不用看说明书,就能轻巧地改变它的结构,把它转成六面同色的标准展示品。
等到这头“叮叮咚咚”敲打完毕,接下来就要来敲打他的□□了。
“没关系,这几种基础药都在你退役的无偿用药清单上!至于推拿费用,我给你算在门诊的触诊检查上了。”
“乖乖躺下吧!士兵!你要服从长官!”
身高接近两米的前士兵被他娇小的长官按住了肩膀,卸掉了赖以生存的双腿义肢和手臂,他行动困难,就像赤裸的婴儿一样茫然脆弱。
现在他的意志力连同身体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被她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推,就“哗啦哗啦”溃不成军,陷在洁白的病床上。
“哗啦哗啦——”
这是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动诊所下那颗橡树枝叶的响声。她一节一节数过他的脊椎,翅膀一样打开、宽大的肩胛骨。
青年把通红的脸颊狠狠埋进病床的枕头里。
而她只把这当作无心之举的消遣,在缓慢的推拿中,哼起某只悠扬的广告曲。一首她还是“甜心偶像”时,穿着荷叶边的连衣裙,在复古座机边,缠绕着弹簧电话线唱出的小调。
“哗啦哗啦——”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后天晴,屋外刮起湿润的风,它吹动发黄的窗帘,凉凉地拂过他的皮肤,带来阵阵清新的草木气息。
明明还是熟悉的陈旧小诊所,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在残疾后,就已经被他遗忘的生命力,像蛰伏在土中的种子,在雨后破土而出。
茜茜:“怎么样?现在走路是不是轻便不少了?”
“是的,我感觉很好。”
如获新生。
芬德利换上调整过的义肢,重新踩上地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自由行走的感觉如此陌生,就像婴儿呀呀学步,上辈子模糊的记忆突然在此刻复苏——曾经他有过健康快乐的日子。
“太好了!”
他差点想要不顾一起抱住身边的茜茜,要大叫着带她转上几圈。
哦,他已经这么做了。
茜茜一眨眼就发现自己从病床上悬空了。
还好她刚刚上手,调整的很粗糙。青年动作一大,就得脚步不稳,带着她一起摔回床上。气得她抬起双手,“啪啪啪”在青年毛绒绒的棕色脑袋上连续拍打了若干下,警告说:
“别太得意了!”
“这次治疗只是暂时的,之后还需要根据你的发力习惯继续调整义肢,记得一周后再来复查。”
天啊,她打人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不好意思地发出一声傻笑,用小狗一样的眼睛望向她,期盼道: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么!”
看把他乐的。
医生从不跟病人多计较,茜茜大度地摆摆手,回答说:
“当然,我这次度……义诊至少得持续个三个月,肯定能把你调理好。”
她真好,他可不能再像刚刚那样出格吓到她了。
思索片刻,芬德利追问道:“太谢谢了,下次复诊我能带点家乡特产过来么?只是一点心意。”
而茜茜只是单手托住下巴,纵容地对他笑:“特产么?你现在就可以给我吃点特产,我今天才刚刚来到这个镇子,还不知道晚上吃点什么?”犹如盛大绚丽,无法抵挡的金色春天。
超级巨星初来乍到,还缺一个衷心的小跟班,让她过上在老家备受呵护得好日子。
除了诊所病例,她茜茜还能搞到病人的人生履历,算是超级黑客给异乡漂泊的她的临别礼物。
出生在这所小镇的芬德利干净清白,热情无害。退役回到小镇,却不幸卷入超级英雄组织“守望先锋”和“黑爪”的战斗中。父亲当场身亡,和她一样被压在公寓的废墟里,但足足两天无人支援,于是落下残疾……
她理所当然敲定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