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素月流光。
秋风在林间打转,竹叶簌簌飘摇。
她在林间奔走,踏着竹叶轻盈跃动。
在她决意叛出危星的时候,她为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息影。她对于这个名字非常满意,带着她对于未来的期许,相较于从前冷冰冰的“朱雀”来说。
她一边逃亡一边如是想着。
月下微芒。
她忽地偏头,眼神微眯,轻啧一声,“还真是难缠。”
息影在危星中的地位不低,知晓许多机密要事,是以危星星主绝对不会容许她的叛逃,于是乎就派出不少精英弟子前来捉拿她。
明月高悬,几道黯淡的影悄然间接近。
息影顿时警觉,一个旋身避开飞来的暗器,她穿过丛丛竹叶落在地上,踩起一片尘土。
尾随者顷刻而至。
他们当中领头的人一声高昂并且拖长了音的“朱雀使——”刹停了息影的脚步。
她摇头,轻笑了一声,缓缓回身,来的人比她预料的还要多,心底越发沉重,但这份沉沉重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依旧一片云淡风轻。
“哟,来了这么多人,就连青龙使也来了,我还真是得星主看重。”她故意说的拿腔拿调,心下已经给星主飞去了一千刀。
“朱雀使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若是您此番离了危星,倒叫其他弟兄们心寒呐!”青龙一双尖厉的眼透出锐利冰冷的光芒。
可这样的光芒在靠近息影的瞬间就仿佛无形中被吸纳和吞吐,取而代之的是她更为寒凉而又无情的目光。
她又开口了,“哈?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再说了,我走了以后你成为下一任星主的机率不就大了吗?虽然也没大多少,但至少有了那么微乎其微的希望了,你说是吧?”
息影就这样面带讥讽地直盯着青龙,眼看着青龙的脸由黄到红再到黑,最终青龙终于一声令下,要用强硬手段捉拿息影。
“上!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要把她带回去!”
许多星星倾巢而出,从四面八方将她围了个严实,息影眸光一凛,身形如同鬼魅,从他们当中硬是杀出一个口子,滚烫的血液飞溅到冰冷的竹叶上,最终变得冰凉。
许多星星在转瞬间被剥夺了生命,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可危星中的星星也不是吃素的,大多数星星都是从明枪暗箭中厮杀出来的,他们冷酷无情并且麻木。
可息影是危星中的佼佼者。
刀光剑影中,许多人倒地,安静并且了无声息。
青龙心中微惊,还是小看了你朱雀使的能耐。
青龙抽出腰间软剑往前一送,直直冲向息影面门,息影往后一仰,手掌撑地,一个借力飞身而起,一脚踢开了软剑。
软剑在空中画了个弧,又回到青龙手中,在握到剑柄的一瞬飞身而起,打算近攻她。
息影反应神速,闪身避开他手中的剑,画了个圈,与软剑正面相撞,坚硬与柔软的碰撞,更是生与死的较量。
剑声铮鸣,剑剑要人性命,息影在先前逃出危星的厮杀中已经负了不少伤,伤口正在不断崩裂,不断渗出鲜血,也不断带走她的体力,必须速战速决了。
她嘴角轻勾,在两剑相持时字字珠玑,“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好端端的选个娘们用的软剑做什么?难道是想做个阴柔之人?”
青龙一听便急了,“呸!你才阴柔!”他下手的力道越发大,动作也越发快。
“彭复,涂林人氏,少时遇难,听说是把根丢了,哎呀,看我这记性,忘了你是个无根之人了,这软剑也正好配你的阴柔。”
一种诡异又熟悉的感觉,穿过青龙的头皮,他失声尖叫,“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姓名和来历。
青龙惊恐讶然于她发现自己一直极力掩藏的缺陷,越发生气,粗眉直跳,额角轻抽,手上动作变得凌乱。
这反应正中息影下怀,她一声轻笑,机会来了。
她找准时机,袖中暗箭飞出,打穿了青龙膝盖,他吃痛跪倒在地,一阵风吹过,青龙忽然瞪大了双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脖颈间赫然多了一条细线,丝丝鲜血正在慢慢渗出。
息影轻叹,好在她对于青龙足够了解,“死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算亏。”她收回放在青龙身上的视线,转而看向剩下的星星,举起剑,剑尖对准了他们,如同看一群蝼蚁,“接下来,该你们了。”
又是一场厮杀。
息影身上的伤口渐渐变多,动作渐渐变缓,就在她放出暗箭穿透一人心脏后,息影也最终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她扫了一眼局势,还剩下四个人,她吐出卡在喉间的血痰,声音嘶哑又带有威慑力,“你们确定还要继续打下去?就算我会死,但你们也绝不会活。”
她提出了个交易,“何不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们就当今夜我死了,这一任朱雀确实死在你们的刀下,你们能得到丰厚的奖赏以及星主的重用,而我也会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息影知道他们在思考,他们在犹豫,他们在权衡。
她飞快抛出暗器,射入三人的心脏,一击毙命。
她站起身,拍去手上的灰尘,“杀手怎么能迟疑呢。”
还剩下一个人,可息影并不打算杀她。
“小池啊,拿着我的信物回去交差吧。”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花纹繁复的令牌抛给了对方。
见此令牌如见朱雀使。
名唤小池的女子接到手后一愣,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息影打断,“不用说了,你就这样回去,最好身上添点伤,模样看上去惨一点,这样她才会相信她派出去的人已将我杀了,并且他们也被我反杀,而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你......是真的要如此吗?”小池于心不忍。
息影肯定道:“一定要如此,况且死了这么多人,我也没法回去了。”息影安慰地笑了笑,目光落在远方,仿佛那儿站着什么人,“你是任音带出来的人,应该会懂得她,那么也会懂得我。”
她闭了闭眼道,“去吧。”
小池目露哀愁,转过身却又被息影叫住,“小池。”
小池转过头,目露三分不舍三分疑惑一丝茫然,而息影却突然绽开了笑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去寻找你的自由吧。”
还不等小池问为什么,息影已经先一步转过身,捂着仍在流血的伤口,一步一步踉踉跄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了与小池相反的方向。
两人就此背道而驰,回到各自的命定轨迹。
*
夜色依旧深,息影的脚步依旧不停。
她已经走出去好远好远,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她不知道危星的人还会不会追上来,因此她只能一刻不停地走。
初秋的风依旧带着燥意,划过息影鲜血淋淋的伤口,前方忽然出现了零星的光亮,是一处村落。
一切都静悄悄。
村民们都睡了,门口拴着的黑犬,嗅到生人的气息,倏地起身朝息影的方向开始狂吠,激烈的狗吠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显得异常突兀。
息影与黑暗中发亮的棕黑色眼睛默默对视,心里在犹豫。
她现在伤重需要及时包扎,但若是村庄中也有危星的人怎么办?又或者危星的人追上来,如果发现我在,也会屠戮尽村庄。
怎么办,该怎么办......
踌躇间,一户人家的门吱呀呀地打开,息影急忙借着草丛遮掩。
出来的是一个面相朴实无华的男人,他对着狗叫了一声,“诶!阿毛!别叫了,别吵着大家睡觉!”听了主人的呵斥,阿毛恹恹地伏低身子趴下去不叫了。
息影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冷笑,哼,真是一条好狗,像危星里的星星一样。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她心想,算了。
于是在男人进屋后,她走出草丛,往山林深处走去。
她真的走了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那个村庄,远到听不见狗吠,远到看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
她的伤口一开始真的很疼,还好她这个人一向很能忍,能够忍受危星里艰辛又残酷的训练,能够忍受尔虞我诈的欺骗与竞争,能够忍受那些泯灭人心的令人恶心的任务,她就凭借这样的忍耐力和超越常人的意志力于死地中开辟新路,成为危星中最优秀的星星。
可当她一想到自己叛逃出危星后,就有些忍不住想笑,还是被我逃出来了呀。
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些麻木不仁的人,那些痛苦的过去......再见,再见了。
*
息影在林间艰难地穿梭,丛生的荆棘毫不留情地划破她的衣衫与血肉,与身上的刀伤剑伤会合,又构成新一派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前行的路总是这样艰难,越是艰难越是要蹚出一条路来,这是她一贯的傲气。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让息影冷汗不止,额前细发被汗水打湿,团了几圈贴在她清艳无双的脸上,过于苍白的脸色与唇色彰显出她即将耗尽的气力。
息影扒开一处草丛,寻着一棵大树,背抵着树干,缓缓滑下,最终跌坐在地上,双手瘫软在身侧。衣摆和袖口粘上碎草也不甚管,随它去。
她抬头望了望天,一弯细细的月钩子悬在空中,周围一圈淡淡的清辉,皎洁的月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映入她湛若秋水的眼睛,隐约有细碎的光芒闪动。
她的神思驰骋于千里之外。
她要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最好远离城池,这样就不用和那些官差和虚伪的人打交道,也不用受到苛捐杂税。
她会在依山傍水的地方盖起一座木屋,地势最好高些,这样可以看见万里群山之外的晨光熹微。
她会在周围开辟一些田地,种上些瓜果蔬菜,或许还可以养些鸡鸭鹅兔,这样便可实现自给自足。
她还想在庭院里种些鲜花,种什么花的话,她还得再想想,无妨,无妨,她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种什么花,如果屋前院子里空地还大,她还想扎个秋千,没事的时候在上面晃悠晃悠,看看天上的白云苍狗,浮事悠悠。
生活的境界无限广大,她会在其中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快乐从容。
想到这儿,她不禁嘴角轻勾,眼里的细碎光芒汇成了星河,缓缓流淌,无声无息。
天上孤鸟飞过了一只又一只,息影捂着伤口,一只手撑着地站起身来,衣裳上簌簌落下些碎草,她踩着枯枝落叶发出稀疏的声响,然后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毫不留恋。
她在想,如果那个该死的女人知道自己的得力手下叛逃后一定会非常生气,她会坐在她冰冷的黄金雕成的巨蟒样式的宝座上,左手死死抠住巨蟒的头,手上青筋凸起,右手握着琉璃做成的酒杯,手部的颤抖让深红的葡萄酒在杯中摇晃,如血色一般的酒液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杯壁,仿佛是她贲张的血液。
息影仿佛看见在微弱烛光照耀下女人那张狰狞歪曲的脸,因为那女人不喜光亮,烛火只点了那么些,于是在昏暗的环境中更显出她的阴森恐怖。
息影一想到她生气的样子就想发笑,她其实很想看到那人一向严肃冷练的脸上出现的名为恼怒的裂痕,就像一件黑色的瓷器上头出现了密密麻麻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痕,那一定很有意思。
但相比于回去那个地方看那个女人发疯,她还是想走的远远的,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那个人的脸更好。
息影又走出去很远很远,天已经蒙蒙亮,旭日初升,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整个世界都被照亮,鸟儿在清晨开始婉转地啼鸣,清风在林间穿梭,传来不知名的花草香气,幽幽微微。
周遭群山耸翠,树木遮天蔽日,她走上一条看上去像是人工踩踏出来的小径。息影的喉咙愈加干涩,步履愈加沉重,她近乎已经要到无血可流的地步。她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她要把剩下的力气都用来行走。
寂灭外表之下,是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烧。
息影的眼皮越来越沉,但她知道她一旦闭上眼就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一阵风掠过,忽然从林间拐角处隐约透出一抹灰色,息影眸光一凛,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