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后台的寂静像一层柔软的绒布,瞬间将人包裹,仿佛外界的喧嚣被隔绝,只留下一种被放大了的、近乎真空的宁静。
几盏灯兀自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堆积的道具轮廓拉得长长,空气里隐约还传来了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木屑、陈年布料和冷金属的味道。
井然有序的忙碌中,试衣间内,我与沈嘉之正对着几件厚重的欧式宫廷风裙子划分角色所属时,门帘一掀,冷风卷进一丝室外凛冽的气息,赵峤冉拎着两瓶水走了进来。
“喏,水来了。”他声音清亮,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径直走到我们旁边,先递了一瓶给我,又自然地塞了一瓶到沈嘉之手里。
沈嘉之接过,没抬头,只低低“嗯”了一声,顺手就拧开了自己那瓶的瓶盖。赵峤冉似乎习惯了他这态度,毫不在意地拍了下他的肩:“累死我了,表哥你也不说声谢。”
我闻言微微一顿,目光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流转了一下,沈嘉之这才抬眼,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你先去旁边待一会,别捣乱,听话,我在忙。”
随即他转向我,语气是一贯的平和,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哦,忘了说,他是我表弟,赵峤冉。”
我点了点头,又暗暗打量了一眼两人,就在这时,灯光那边似乎有什么问题,沈嘉之急匆匆的就被人带走了。
于是,我拎着名单,找了个较远的化妆镜前坐下,赵峤冉就坐到我身旁不远处,搭话道,“林同学,我加你了,你什么时候通过一下,下次排练你来之前可以提前联系我。”
不动声色地向里挪了挪,我装作不经意的开口,“没事,谢谢你,我挺认路的,下次可以自己来了。”
许是察觉到了我态度冷淡,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哦”了一声,就坐在了一边看起了手机。
过了大概十分钟,终于搞定一切之后,我该去找沈嘉之了。只是刚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的赵峤冉,他身形舒展,大马金刀地坐着,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在化妆椅里显得些许局促。
脚步不自觉地顿住了。
吸引我的不是别的,是他身上那件浅白色的卫衣,胸前印着的图案,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那个站在小小星球上的金发小人儿,还有旁边那朵被玻璃罩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玫瑰——《小王子》。
“咦?” 声音自己就从我喉咙里溜了出来。
赵峤冉抬起头,带着疑惑的眼神向我看来,“怎么了?”
我下意识指了指他胸口,脸上的惊讶大概藏都藏不住,还混着点找到同类的兴奋:“你…你也喜欢《小王子》?”
他顺势低头,再抬看我时,就连眼梢都勾着笑意,就连尾音都带着上扬的惊喜,“嗯,喜欢。”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我眼睛肯定亮了,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也是!我特别喜欢里面……”
沈嘉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过来,“林堇桐,你来一下。”
我高声应道,随即转向赵峤冉,他还倚在那只蒙尘的道具箱旁,手里转着半瓶水,脸上那像只小狐狸般明亮的笑意还未散去。
“我得过去了。”我说,声音比平时快了一点,像是要掩饰一丝被打断的仓促。
赵峤冉点点头,很自然地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轻松笑意:“行,你先忙,回头见,林团长。”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语气轻快,“下次再聊。”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我与他之间,方才短暂建立起的微弱共鸣。我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嘴角下意识地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连自己都未察觉:“嗯。”
说完,我下意识地低头跑开,视线却一直落在自己的鞋尖,步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随后,我与沈嘉之像两块旋转的陀螺,在活动中心来回不停的奔走,拿着一大堆材料,从A区到B区,从一楼到三楼,从校团委到学生会…
终于,赶在月亮升起前,最后一批道具被清点装好,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我几乎想要立刻躺到地上后沉沉睡去。
其余的社员已收拾好东西,赶向学校食堂,或是坐上了停在外面的末班车,等待不久后的发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又带着点刻意放轻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我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精致羊绒大衣,妆容明丽的女生径直朝我们走来。
她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目光灼灼锁在沈嘉之身上,声音清脆,“嘉之!”
却在目光触及坐在他身旁的我时,目光骤然凝滞。见此,我不动声色向旁边挪了几个位置,随即闭上眼假寐,生怕被误解。
沈嘉之闻声侧过头,脸上是工作后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未完全抽离的专注,“邵薇薇,你来干什么?”
空气里仿佛凝固了一瞬,我看不到那个叫邵薇薇的女孩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她有可能是误会什么了,但我懒得辩解什么。
“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顺便告诉你,你爸让你周末回趟家。”
随即,也不等回应,她高跟鞋的声音又逐渐远去,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迅速消失在通往侧门的昏暗通道里。
“辛苦了,堇桐,今天多亏你。” 沈嘉之的声音沙哑,但依旧温和,“走吧,拿上你的东西,锁门。”
我打了个哈欠,跟在他身后向后台深处走去,穿过空旷的舞台侧翼,走进通往化妆间的走廊,脚步落在地板上,发出格外清晰的回响。
头顶的声控灯,在踏入走廊的瞬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声而亮,整条走廊沉浸在一种浓稠的、近乎绝对的黑暗里,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幽幽地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绿光。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原地。白天熟悉的空间在黑暗中完全变了模样,阴影扭曲着,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形影,化妆间那扇虚掩的门,更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声地张着血盆大口。
“灯……好像坏了?” 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紧绷的颤抖,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身侧的沈嘉之似乎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没有说话,更没有轻飘飘的嘲笑挖苦,下一秒,我感到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非常坚定又自然地拍住了我的手腕,紧接着,向前踏了半步,精准地挡在了我和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间。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我顿时僵住,视线平齐落在他的肩背轮廓,一个像被那点惨绿的光勉强勾勒出来,像一道突然竖起的、沉默而可靠的壁垒。
“别怕,跟紧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明天我就给维修老师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怎么回事。”
他没有催促,只是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稳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向着化妆间那扇黑洞洞的门挪去。他的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发出沉稳的足音,像是在丈量这片令人不安的黑暗。他刻意放慢的脚步,让我能稳稳地踩在他的影子里,仿佛所有的未知和恐惧,都被隔绝在外。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以及安静幽凉,特属于这个年龄男孩子的干净气息。
好在,提心吊胆的一分钟过后,终于来到了化妆间门口,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挣脱开来,“谢谢学长。”
“没事,我记得开关在……” 沈嘉之有些犹疑不定,找不到开关的位置。而此时,屋里一片漆黑,只有角落的几个窗子透进来些路灯的光晕,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回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赵峤冉的身影从靠墙的化妆椅里直起身,像从夜色剥离出来。
我吓了一跳,下一秒,沈嘉之按下开关,只见赵峤冉背对着我们坐在三四排的位置,旁边的化妆镜前安静地放着两个印着快餐logo的纸袋,散发着一丝□□人的食物香气。
沈嘉之脚步一顿,视线落在赵峤冉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没吃?”
赵峤冉耸耸肩,脸上是那种惯常的、似乎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笑容:“吃了吃了,皮蛋瘦肉粥,刚还啃了个面包,哎呀!快吃吧,还温着,马上凉了。”
闻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那点细微的蹙痕松开了。
而我疲惫的身体被食物的暖香唤醒,坐到下来后迅速地打开纸袋,嘴里一边说着,“谢谢你,峤冉同学。”
碳水混合的香气弥漫在这块狭小的空间,赵峤冉就坐在旁边,昏黄的顶灯在他发梢撒下光晕,安静地翻着手机,偶尔同我们讲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声音放得很轻。
匆匆吃完后,精神也恢复了些许。沈嘉之利落地收拾好残局,赵峤冉站起身,很自然地拎起我的背包:“走吧,送你去校车。”
夜风比来时更凛冽了些,校车亮着“空车”的红灯,静静停在不远处,但在我眼中却格外遥远。
漫长又安静的数十米后,终于来到。
“路上小心。”沈嘉之的声音低沉平稳。
赵峤冉把背包递给我,随即掏了掏口袋,“喏,这个给你,”他从大衣口袋摸出一个小小的暖手充电宝,不由分说放进我手里,“捂捂手。晚安,林同学。”
我握紧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充电宝,指尖传来清晰的暖流,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只轻轻点了点头:“嗯,谢谢……晚安。”
找了个空位坐下,随着车门自动关闭,我隔着蒙上薄雾的车窗,看见那两道身影仍立在路灯的光晕里,沈嘉之微微侧头在听赵峤冉说着什么,赵峤冉则朝缓缓启动的车子挥了挥手,笑容在朦胧的光影里显得模糊而温暖。
几乎一路,我都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穿过车窗上方蒙着薄灰的边框,投向更广袤的所在。
夜空像块深沉的丝绒幕布,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努力地、微弱地闪烁着,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一缕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极淡薄的云絮,被高空看不见的气流拉扯着,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无比决绝的姿态,向着视野尽头更深的黑暗飘去。它那么轻,那么淡,仿佛随时会消散一样。
我收回视线,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陷进冰冷的座椅里,淹没了那些杂乱翻腾的思绪。
窗外灯火依旧流动,车内却寂静非常,只有引擎不知疲倦地低鸣着,今日发生的那些事,不知为何慢慢变得模糊,最终只剩下种巨大而空旷的疏离感,包裹着这辆驶向未知黑夜的末班车,和车里精疲力尽,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我。
像一粒微尘,漂浮在寂静无边的宇宙里。也像那颗被遗忘在房间角落的、小小的、孤独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