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黄昏,御花园中,树影斑驳。
两个小太监并排跪在一起,一个容貌秀丽气度不凡,一个面容黢黑粗眉大眼。气度不凡的叫小昭子,黢黑的那个叫小栓子。
小昭子是舞一曲心甘情愿飞蛾扑火的贵女林昭昭。她前些时日因为犯了些错,便被福来罚着跪在这个小花园,从日落跪到子夜,跪上一个月。
小栓子因为打碎一个琉璃盏也被罚到这里。他比小昭子好一点,只用跪上一个时辰,也跪上一个月。
小栓子是个话痨,嘴自小就闲不住,黢黑的脸,满脸麻子,丑得惊为天人,但有一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力气。被福来看中,收到麾下在殿后做一些苦力活,搬个柱子或石墩。
他一和小昭子跪在一起,就爱说话,能从东扯到西,从小时候扯到以后娶妻生子,老了拄着拐杖。
小昭子跪了半个月,腿早就跪得没有知觉。
闻言冷笑,语言尖酸刻薄:“你个没根的东西还能娶妻生子?”
小栓子粗枝大叶,不在乎,也便嘿嘿笑:“你不懂,前些日子阿三公公带了我阿娘的信,说有个秘方让咱们的……”挤眉弄眼,小昭子恶心地想吐。
她厌恶极了这个人,总是缠在她的身边。但小栓子救过小昭子。
刚进宫的小太监大多都会认父,总之会是些资历深的老太监,来福认父顺时,小栓子认父来福,以此推类,倒真是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可小昭子不同,自视甚高不肯低头,渐渐成了一众小太监玩弄的对象,踢两脚,辱骂嬉戏都是常有的事。
小昭子不能找她尊贵显赫的父亲。
为了进宫靠近那个人,她与父亲断绝关系,至此,已经半年。
小栓子又扯出那点陈年往事反复地说,林昭昭捂住耳朵,烦躁至极。
突然,她看到小栓子的身体像没了风筝线的风筝一般落在半空中,又被十步远的老树接住。
小栓子的义父福来一脚踹在小栓子的背后,脚力之大让这个体格异于常人的小太监撞在树上。福来年少时跟随圣穆帝上过战场,却不知为何被断了子孙根到这里当太监。
小昭子看小栓子吐了口血,满目疮痍。
而福来不过厌恶地掸开衣袖,又深深看了眼小昭子,小昭子此刻赶紧跪得缩成一团,呼吸都屏住了,豆大的汗往石子上滴。
好在福来走了。
他的儿子小栓子在一旁蜷缩着,半死不活。
月上中天,早就过了小栓子罚跪的时辰,他却仍旧蜷缩着,不知死活。
小昭子不敢动,她怕引得身后不论是福来福归或者是大总管的一脚亦或是别的。
小栓子体格健壮,而她,一脚恐怕会当场丧命。
她一瘸一拐站起来,再次小心翼翼,不同于以往靠近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如今她靠近的是个活生生的人,纵使这个人身份低微,面容丑陋,身体残缺。
小昭子突然又想起了小栓子对她的好,总会在其他小太监欺负她时站出来护住她,口里荤话辱骂一连串,骂的小太监都四散而逃。她那时觉得这人粗鄙又恶心,可时至今日,看到蜷缩的这个小栓子,她悲哀地意识到,只有小栓子是真的在这个宫里护着她的人。
她突然又怕了,惊恐地四周查看,生怕看到那一双像蛇一样有着阴毒眼的福来,他会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溺死在池塘。
园中寂静,只有虫鸣,月光轻盈。
小昭子看见了萤火虫。它飘飞着微弱的光,落在小栓子的身上,又一点一点地落下生机。
她托着麻木的腿上前去,到了小栓子跟前。粗哑的声音,喊着小栓子的名字。
蜷缩着的小太监却一动不动。
小昭子上前探小栓子的鼻息,又颤抖着收回手,然后无声地离去。
小栓子死了。
……
接替小栓子的是一个新的小太监,他和小栓子长得莫名的像,一样的黢黑,一样的粗眉大眼,一样的丑陋粗鄙,满腹算计狡诈阴险。他叫门瑞。
小昭子认了福来的另一个儿子金桂做义父。
日出月落,循环往复。
小昭子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太监之间的暗语,一个眼神便懂得要如何做,她向她做左相的父亲示了弱,又向兄长倾诉委屈。再委婉表示她不会回去。
她变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
门瑞发现了她是女儿身。
那一日她被人使计跌入池塘,是门瑞救了她。也是在那一天,门瑞发现了她是个姑娘。
……
这一日,陈昭昭捏着一块玉佩,踏上了去往长幸殿中的路。以往都需要千避百躲的宫中守卫今日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传说长幸殿是圣穆帝生母燕氏的住所,传说燕氏被盛宣帝赵敬所杀,含恨而死。
赵敬是赵位的兄长。是大邑的最后一位君主,大邑朝倾灭后,山河分裂,群雄逐鹿,长达十八年。
梦中的大蝈蝈告诉她,今日是帝王生母祭日,圣穆帝今夜会在长幸殿祭拜生母。
在月上中天时,她开始梳妆打扮,穿最窈窕的裙,束最细的腰,描最俏的眉,点朱红的唇。
款款踏步。
一切真如大蝈蝈所说,畅通无阻。
她看到往日踩点无数回的长幸殿不再寂静漆黑地渗人,不再只有寂寥孤苦的虫鸣作伴,而今夜,她再也不用像往日一般躺在空无一人的殿中睁眼数星到天亮。
呼吸的微急和面颊的绯红让她远远就看到了长幸殿阑珊的灯火。
她渐渐提着裙跑了起来,跑过她年少无知的独自空恋的岁月,跑过作为贵女目中无人的时光,跑过如今被人百般凌辱的日子。
终于,她隔着一扇半开的窗,看见了日思夜想的人。
帝王站于殿内,在前尘明动的烛火中抬眼。
他看着陈昭昭。
这让陈昭昭面颊更红,她有些手足无措,又在暗暗庆幸地想幸好今日上了妆,否则就是如今一张像猴子屁股的脸面对心上人不如让她去死。
这样想着,她挺起头,仿佛又拥有了在帝京做左相小女儿的骄傲。
帝王靠近窗,黑衣上金丝勾勒的龙图栩栩如生,陈昭昭却莫名不敢再抬眼。
她觉察到了帝王的不喜。
“尔可知,此处为禁地,擅闯为死罪。”
陈昭昭跪下,叩首:“臣女无意于此叨扰圣母皇太后尊驾,只是昨夜臣女梦见了……梦见了皇太后娘娘,她唤臣女闺名巳巳,臣女心下惶恐,今日随父进宫,便不由自主到了此处。”
据乡间传闻,陈昭昭出生时,群蛇过街,直奔宰相府。
圣穆帝看着跪着的女子,不怒自威。
“尔为何人?”
陈昭昭没抬头,腰弯得曲,头垂得更低。
“臣女陈氏昭昭,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左相陈氏?”
“正是家父。”
圣穆帝了然,神情不明。
“既是圣母皇太后所召,那便进来上柱香。”
陈昭昭提着裙摆进来。
都是所梦之景。
她心脏疯狂跳动,不同于梦境中的是,魂牵梦萦之人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察觉到了视线,更是同手同脚不知如何动作,于是羞答答抬眼,回视。
一瞬脸色煞白。
看到的不是帝王,他平静如水的眼落在窗外,树影婆娑起舞的夜里,站着一个人。
陈昭昭察觉到的目光,在那。
她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膛,回头,捂住嘴,惊恐的,不可置信的,豆大的泪珠往下滴。
黝黑的脸,狡猾的眼,门瑞笑着看她。
“你不是……”
门瑞步步紧逼到她身旁,咫尺之隔。
“我不是该早早死了吗?”
陈昭昭惊恐至极。
门瑞站定,又跪下,对圣穆帝行叩拜大礼。又抬头恶狠狠看着陈昭昭,咬呀切齿。
“你自视为皎月,我自轻为尘泥,皎月尚余可自辉,你如何自辉?不过麦糠尔,混在麦种做假物。你始怀情侍君为真,可情灭阻磨后,怀情侍君便为假,生出富贵心,妄图中宫权势,在一朝被我发现为女儿身之隐,就起了杀心,瑞同,栓亦同。”
“可笑小栓子本就未曾发现你为女儿身,他只单单认你做了好兄弟,看你孤苦无依又想要护着你。可到头来认贼为亲,你将陛下赏崔氏做贺礼的冠珠偷藏在小栓子房内,又偷送密信给福来,令福来一怒之下打死了小栓子…可怜小栓子临死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死的。”
门瑞露出凄凉的笑:“而我,不就更简单?骗去长幸殿中与你见面,你假意要委身于我,骗我喝下那一杯毒酒,送我去黄泉路,此后宫中再无人知晓你的秘密。而下一步,你要去的,恐怕便是章和殿。”
里头端坐着贵妃娘娘,圣穆帝唯一的女人,东宫太子的生母。
陈昭昭早已瘫坐在地。
圣穆帝靠着窗,身后是不尽的吞噬人的黑夜,然而面对这一出堪比话本子的戏,他却不曾看地上瘫坐的美娇娥。
他看着门瑞。
殿外此刻站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月白的袍,圣洁的冠,如出一辙的模样,目光也定在门瑞身上。
这张脸,怎会黑到如此地步。圣穆帝自认为喜欢美的一切,到头来看到这样一张丑得如此清新脱俗的脸又如何心生爱慕。
他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上前。
于是费尽一切手段要圆年少一梦,得一眼帝王垂青的陈昭昭看见她爱的帝王将那个阴险狠毒的太监搂在怀里。
太监仍旧是那个太监,奸诈地笑。
“陛下莫不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圣穆帝手掌抚上太监的脸,捏了一捏,又放下,淡淡开口。
“莫要胡闹,孩子还在。”
云缘一顿,老老实实变回了那个蓝衣加身的姑娘。
……
天下回了雨时。
云缘又执起了棋,对面坐着穆帝,一只手下棋,一只手拿着经书看,百无聊赖之际看云缘抓耳挠腮,时而皱眉,时而喜笑颜开又被圣穆帝一棋困地不知如何。
圣穆帝看着对面人苦恼的眉眼,熟悉的顽劣,也不禁失笑。
他假装不知道她做的种种,也假装看着经书不曾留意她偷偷扔掉的几枚黑棋。
长幸殿是太后住所不假,也不过是母后为妃时所住之地。
夜玉光在一个月前给他呈上一封信,信里云缘要他在寒梅初绽的夜里去长幸宫点灯。
于是他也做了这么一枚棋子,陪着看着他的妻上蹿下跳,装模作样地演一出戏。
“你是如何知晓陈氏之事?”
云缘没抬头,埋头于棋盘。
“门瑞拦着不让走。”
云缘在第一日回宫时被困在一条又一条到章和殿的路上,因此她也到了一座又一座章和殿。起初不想理会,可每推开一扇殿门,那个提灯等待的侍女就会变成一个七窍流血的黑鬼。
黑鬼讲述他的经历,凄凄惨惨。
在鬼打墙中,每遇到一位侍女都会重复黑鬼故事。云缘于是学聪明了,她开始反问黑鬼的年龄。
她心中想,待问到第十八个三十时,她便要弄死这个家伙。
于是在飒飒秋风中,她问到了二十岁。
这是云缘问的第九次。
“所以你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云缘将玉佩垂落在圣穆帝眼前,这是陈氏一族的护灵佩。从前朝到如今,陈氏三代为相,世代显赫,都是因为这么一个玉佩。
圣穆帝落下一子。
云缘输了。
这人也是,知晓她下棋烂,却从不让着她,每每要杀她个落花流水才肯罢休。
“不过这玉佩于你又有何用处?”
云缘把玩玉佩,打了个哈欠,头枕着圣穆帝的腿。她的发交缠着他的衣,透着玉佩环圆的盘,她看到有人在看着他们。
她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开口道。
“没什么用,不过一旧物,落在外面被有心人拾取总归不好。”
这时外头顺时禀报。
“启禀陛下,娘娘,太子求见。”
云缘不说话了。
圣穆帝垂眼看怀中的人,摸摸她的发,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