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三十九年,六月初八。
刚入夏的夜晚还有些微凉,十四岁的谢凝云身着一袭华贵婚服,独自坐在浮霞宫冰冷的床榻上。
身旁摇曳的烛火影影绰绰,照得谢凝云婚服上的金线散发出耀眼的霞光。
因为谢凝云不是皇后,只是一个小小的嫔位,身上的婚服并不是正妻独有的大红,但这并不妨碍少女挺起的脊梁,宛如深宫中仍然傲然挺立的松柏。
谢凝云乃是本朝大将军嫡幼女,自十五年前,大梁屡次受到敌国入侵,短短三个月就被夺取半壁江山。
直到消息传入宫中,敌国的大军几乎已是兵临城下。
是谢凝云的父亲——谢老将军谢擎风,在朝堂上主动请缨,愿宁死捍卫大梁国土,为无辜枉死的大梁百姓复仇。
谢擎风就这样带着自己年仅九岁的长子谢凝川出征,至今十五年未回京城。
这十五年来,谢凝云的父兄无数次击退敌国入侵,收复大梁半壁疆土,为大梁立下战功赫赫。
不仅如此,谢家军在收复失地后免费施粥治病,兴办学堂,发展边关城池经济,受到无数百姓爱戴。
谢家声望因此水涨船高,甚至有隐隐压过天家之势,在边关更是出现了“只闻将军姓,不闻天家名”的说法。
吓得老皇帝直接一纸诏书将谢凝云纳为妃子,企图把谢凝云当成人质困在京城。
可怜的谢凝云就这么入了宫,才十四岁却要嫁给一个四十多、将近五十岁老皇帝。
即便如此,谢凝云还是要在接圣旨的那一刻跪地磕头,道一句:“叩谢圣恩。”
今晚便是谢凝云入宫的大好日子,与她从小梦想的十里红妆不同,谢凝云的出嫁只是一台狭小的娇子,从皇宫的不知哪个偏门静静抬了进去。
入宫时,谢凝云曾悄悄掀起轿子侧帘上的一角,高高的朱墙一眼望不到头,遮蔽了天空,遮蔽了云彩。
“小姐,一天了,吃点东西吧。”的声音在谢凝云耳边响起。
春福是谢凝云的贴身婢女沁雨,从小跟着谢凝云一起长大,连名字都是谢凝云亲自取的,是谢凝云绝对信任的人。
“不了,我没胃口。”
一想到要和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老皇帝洞房,谢凝云胃里就一阵翻涌,没有半点吃东西的欲望。
希望自己洞房的时候,别吐那皇帝老人一身要好。
谢凝云虽心里窝火,但在老皇帝来到时还是忍不住身体微微发紧。
老皇帝一靠近,谢凝云仿佛就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腐朽的臭味。
掀盖头时,入眼便是老皇帝皱巴巴的手背。
谢凝云抬眼看去,还未五十岁的皇帝早已白发苍苍,脸上布满深陷的皱纹。谢凝云被吓得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直视老皇帝。
春福此时早已退出宫门,宫内只余下谢凝云与老皇帝二人。
老皇帝伸手想要触碰谢凝云稚嫩的脸颊,却吓得谢凝云扭头躲避。
老皇帝的手臂僵在空中,他抬眼看向谢凝云的眼睛,只看到了谢凝云眼底满是不甘和屈辱的泪水。
怒上心头,老皇帝僵在半空中的手直接扇向谢凝云。
谢凝被打的将头扭向一遍,不疼,但却是她从小到大挨的第一巴掌。
泪水眨眼间落下,谢凝云还来不及拭去就赶紧起身跪在地上。
“你这副表情,是在嫌弃朕吗。”老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额间白色的眉发拧在一起。
“臣女不敢。”
即便眼眶泛红,眼中溢满泪花,谢凝云的嗓音依旧铿锵有力。说是不敢,但脸上的屈辱浓郁得仿佛要溢出来。
她虽是跪着的,但背脊却依旧挺直,这让老皇帝想到了离京十五年的谢老将军,怒火更胜。
“哼、不敢?那你现在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做朕的妃嫔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谢凝云撇过头去不看他,面上娇然欲泣,但言语间丝毫不让。
“陛下丰神俊朗,威风堂堂,在位十九年为大梁收复割据势力,击退外族入侵,一统山河;臣女高攀陛下,不配做陛下的妃嫔。”
老皇帝听了谢凝云的一席话,先是愣了半晌。随后气得头发竖起,面色瞬间涨得通红,眼珠子仿佛要瞪出眼眶。
“你、你……”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谢凝云,这哪是赞美皇上在位的丰功伟绩,这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她谢家的战果荣光!
谢凝云眉眼含泪,眼珠子朝下撇,微微昂头,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弯起一丝得意的弧度。
她就是看不起这个欺软怕硬的死老头!既然这么忌惮谢家,有本事就不要用谢家的兵,不要用谢家的人,自己上战场守边关去!
谢凝云就是不想侍寝!就是要将这老皇帝气走!最好气到他永远不要再踏进浮霓宫一步!
“你如此放肆,不知礼数,可对得起你那远在沙场上阵杀敌的父兄!他们为大梁付出那么多,才有了你如今的锦衣玉食!你才能入宫为妃,尽享荣华富贵!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
呵。
这老皇帝在拿父亲和兄长威胁自己?
谢凝云知道,如果自己在这老皇帝面前露了怯,才是真的对不起父兄为谢家挣来的军功名望。
若今天自己被老皇帝拿捏,让他得意;明日他就能得寸进尺,对谢家做出更加羞辱的事。
今日反抗会遭老皇帝忌惮,谢家迟早会死,但不反抗明日就是谢家的死期!
身为谢家嫡女,谢凝云知道该怎么做。
“父亲兄长自臣女还在母亲腹中起就已远走沙场,上阵杀敌。征战十五载,历经无数次死里逃生。
“凝云自小便是听取父兄的英勇事迹长大,十四年来读书写字、习武弄刀,未尝懈怠。
“今而入宫,也是多亏父兄在战场上立下的战功累累。
“凝云臣女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无愧于父兄为谢家、为大梁的付出了!”
谢凝云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直视着老皇帝浑浊的双眼,
“你、……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看着老皇帝气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样子,谢凝云心里暗爽。
这些话虽是有些大逆不道,但谢凝云知道老皇帝看在谢家的份上,就算再气都不会杀死自己的。
大不了就被禁足,被打入冷宫里一个人过一辈子!
只牺牲自己一人,换取谢家一时的安稳,值了。
老皇帝虽然冲动愚蠢,但到底是阅人无数,自然没有放过谢凝云眼底藏不住的嘲讽得意,更是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谢凝云的话无异于在他的心口处戳刀子,直接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层次的恐惧和不安。
十五年了,边关的战事愈发紧张,谢家的声望愈加强大。
这十五年来,谢老将军远在边关,却一直折磨着蜷缩于京城的老皇帝·。
老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谢凝云,不过是谢家小小一个幼女罢了,竟然也敢看不起自己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
朕处理不了谢凝云那个战功显赫的父亲谢擎风,还处理不了谢擎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儿吗?
不是看到朕觉得屈辱吗?那就永远滚出朕的视线!
“来人!谢嫔谢凝云藐视天威、以下犯上,朕现将她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什么!”
“陛下将谢嫔打入冷宫了?”
深夜,慈宁宫,一个身着白色寝衣的华美妇人怒然拍桌。
她的头发一片花白,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
此人正是本朝的太后。
如今的太后已知天命,一大把年纪了,依然在为自己任性的儿子操心得大半夜都睡不着觉。
“简直胡闹!陛下的年纪大了,脑子也是越来越糊涂了!”
“强纳谢嫔入宫,本就让谢家极为不满!可现在不管什么原因,谢凝云才入宫一天就被打入冷宫,谢家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太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两眼一闭一黑,仿佛下一秒就要气得昏倒过去。
太后身旁的老嬷嬷见状,赶紧帮太后顺气。
“太后娘娘息怒。此时陛下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您又何苦操心……”
太后闭着眼睛摇头,她的儿子是个什么昏庸的德行她能不知道吗?
这是她无数次后悔,当年为了权势将这个愚蠢的儿子扶上皇位。
现在她年纪大了,想放权竟也放不开了,居然还要为一国之君操劳后宫琐事。
“你赶紧让人去吩咐那些趋阳背阴的蠢奴才,在冷宫也万万不可怠慢了谢凝云!”
谢凝云当晚便被剥去华服,连夜丢进了冷宫。随行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沁雨。
冷宫的管事太监显然是提前收到了消息,并没有因此怠慢了谢凝云。反而满脸堆笑地领她去了一处清静的院子。
这院子名为锁春苑,看得出是被紧急打扫过的,可以说是冷宫里条件最好的院子了。
谢凝云对当下的情景早有预料,很平静地接受了眼前一幕。
沁雨拿出早早便准备好的荷包赏给管事太监,又从管事太监手里接过锁春苑的钥匙。
那太监接过赏赐,整张脸都笑得皱了起来,很识相地便退下了。
至此锁春苑里只剩下了谢凝云与沁雨二人。
“小姐,夜深了,我们赶紧进屋休息吧。”沁雨的眼中满是担忧。
她家小姐今日奔忙了一天,一日未食,只怕身子有些受不住了。
谢凝云也确实有些累了,满腔的不甘与怒火发泄完,只剩下浑身的疲惫。
“沁雨,你今日也辛苦了,都是我连累了你……”
若不是自己的私心,沁雨怎么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沁雨摇摇头,“奴婢跟着小姐享了半辈子的福,如今小姐受辱,又怎能弃小姐而去呢……”
“沁雨……”
主仆二人不在多言,很快在院内选了一间干净的屋子歇下。
半夜三更,谢凝云实在睡不着,便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起身。看了看蜷缩在软榻上的沁雨,没有吵醒她,而是独自走到院子里散心。
走进院子,谢凝云就开始闲逛起来,这边东看看那边西看看。
这里就是自己往后要生存的地方了。
与自己在谢府的华丽院子相差甚远,但谢凝云不后悔。
这深宫中,多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谢凝云宁愿将自己这张牌废掉,也不愿挂一把不知何时落下来的利剑悬在谢家头上。
不一会儿却明锐地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争吵的声音。
谢家世代习武,即便是女子也不例外。因此无论是谢凝云还是沁雨,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厉害本事。
谢凝云抄起钥匙打开院门,运起轻功收敛气息,便朝不远处飞奔而去。
远远就听到了几声尖细的咒骂声。
“死丫头!大半夜的谁让你蹲在这儿的!吓你爷爷一大跳……”
“什么贱骨头!真当自己是公主了!一个前朝余孽……看我不弄死你……”
“……”
几个太监正在对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拳打脚踢,各种不堪入耳的词汇从那几个太监口中冒出。
动静不小,但无一人敢探头出来。显然这些阉奴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谢凝云躲在暗处,悄然观察着这一幕。
眼看那个瘦弱的女孩气息越来越弱,谢凝云实在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忍不住跳出来出声制止。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