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融化的粘稠的太妃糖,从高窗泼落,将整个教室浸泡在一片慵懒的金色里。阳光斜斜地切割开空气,落在排列整齐的桌面上,拉出长长的、边缘模糊的光影。
这温暖的金色映在时昭的眼里,让她有些恍惚。
她的手指动了动,低头去看带给自己厚重触感的东西——是高中二年级的课本。
指尖轻轻敲在书面上,时昭了然。
现在是十八岁。
“今天老师留的什么作业?”
时昭循声望去,一个唇红齿白,好看到有点张扬的少年像是刚睡醒一般,从臂弯里抬起头,掀起眼皮,眉眼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看向她。
只是那目光在触及她之后又像被烫到了一般,迅速地收了回去,欲盖弥彰地把手覆在脸上揉了揉,连带着之前的几分慵懒也被揉散。
见她没有回应,少年清冽的声音带上了几份赌气的意味。
“不记得就算了。”
时昭看着他的脸,已经长开的眉眼逐渐和记忆里的人重合,她捕捉着少年躲闪的眼神,压住眼里的兴味灼灼,像是一只猫在盯蝴蝶。她眉眼弯弯。
“我记得。”时昭晃晃手里的作业清单。
“哦?你记得?那你借我抄抄呗~”少年把挡着脸的手拿下来,那双好看的眼睛也露出来,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随后又不无戏谑的调侃了一句。“大小姐~”
时昭朝他无辜的眨眨眼:“没写。”
听到这两个字,少年看她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古怪的,不知名的意味。
他似乎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知道大小姐不会乖乖写作业。”
时昭迎着他的眼神,眨了眨眼,声音带着几分轻飘飘的笃定:“阿澈,帮我。”
“你叫我也没用,”少年轻哼了一声,故意扭过头去:“我才不会再帮你写作业。”
虽然说着拒绝的话,但是少年的视线却悄悄挪到了时昭身上。
时昭就把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让自己看起来更真诚几分。“阿澈,”她用含着期待的眼神看他:“拜托拜托啦,好阿澈。”
那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很有几分甜腻腻的意味,他感觉嘴里被塞了一颗正在融化的流心的太妃糖,空气也突然灼热起来,将他的耳尖烤得红红的。
他胡乱的接过时昭手里的书,故作不耐烦道:“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再帮你最后一回。”
随后又不自然的轻咳一声,眼神闪了闪,补充条件:“但是你这周六要陪我去那家新开的游乐园。还有,别这么叫我,我跟你也没有很熟。”
时昭只是笑,继续言语逗弄眼前的少年,盯着他的耳朵,想看看还能不能再红一些:“好的呀,那就谢谢阿澈啦,我就知道阿澈最好了~”
她的诱哄似的夸奖像不要钱一样砸向他,说话的尾音又像个小钩子,他的心尖被她戳了一下又一下,他的耳朵越来越烫,面上却强装镇定。
“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说完低头开始写作业。
她看他,想起自己在温室里养的玫瑰。
“阿澈?”
他疑心时昭要反悔,笔尖一顿,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他心里平添几分慌乱,担心她想拒绝自己,想堵住她的话,就故作不耐烦地皱眉:“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不要打扰我,我写完了再走。”
时昭却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不是说和我不熟,不许我这么叫你吗,怎么不阻止我?”
江澈偏头躲开了时昭的手指,只是脸颊不受控制的泛起一抹红晕。
时昭动了动手指,感觉手边缺个喷水壶。
玫瑰总是挂点水珠才更好看。
“我只是懒得管你罢了,你要是再这么叫,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
时昭看着他没什么气势地放不怎么狠的狠话,像是在看一本写满了答案的习题册。
“好啊~既然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
“你——”他像是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知道就好!”
随后背对着时昭写作业。
只是心乱了,眼里的题目就也跟着乱了,哪里还写的下去?江澈划掉验算纸上和ABCD四个选项毫不沾边的答案,回头看时昭,没好气的开口:
“你总盯着我做什么,你这样看着我我还怎么写作业?”
时昭却只是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开口就又是那种轻飘飘软绵绵像是在撒娇一样的语气:“因为我在等阿澈送我回家呀~”
江澈被她哄得一阵阵眩晕,面上却露出不情愿的样子:“你怎么还叫阿澈……”随后一股脑把时昭的作业装进包,甩在肩上,背对着她走在前面,镇定道:“作业回去再写,我先送你回家。”
少年身材颀长却并不单薄,站起来的他已经需要时昭抬头看了,这也让时昭生出几分感慨。
还是乔木。
时昭应了一声就乖巧地牵着他的衣袖走在他后面。
而江澈感觉到时昭稳稳地缀在自己身后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样她就看不到他的脸了。
他想到她看着自己时亮晶晶又澄澈的眼睛,脸不争气的又热了几分。
时昭牵着他的衣袖,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拾回什么不完整的东西。
倒不是她突然生了什么善意,想要放过这只耳朵红得发烫的小狗。
只是她确实不识路。
晚霞逐渐逝去,天色黯淡下来,连带着她的心也沉静几分。
自有意识起,她就明白自己与他人不同。
别人的时间是昨天、今天、明天,一条顺滑而清晰的河流;
她的明天过后是今天,时间是错乱的,记忆也是。
心智尚幼的她在经历过几次大人的世界之后不可避免的为此感到惶恐。
害怕一睁眼就是全然陌生的环境,害怕醒来后周围全是陌生的人。
不过她是时昭。
在短暂的无措之后,她迅速给自己制定了某些规则。训练自己下意识靠近能够表明时间的地方,也学着慢慢敛住自己的锋芒,显露自己的温和无害,藏在人群里,以便所有人都乐于帮助她。
以防某天踏入错位的河流,被河水裹挟着沉底。
就像现在,明明在别人眼里顺利成长到十八岁,却只有来自生命各个阶段的零碎的记忆。
她不认识现在的老师、同学,甚至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
不过她是时昭。
她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开始享受。
她从不感到无所适从。
何况这个时间,作为众人眼里的乖乖女,有些时候,不问、不说,仅仅是笑一笑,就足够应付大部分局面。
何况这次她还额外发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东西。
眼前这个,任由她牵着衣角、嘴里嫌弃,耳尖却红得滴血的少年。
他一无所觉,牵着她,像一只小狗。
时昭看着他走在前面,轻笑一声,步子迈的更随意了些。
十八岁嘛,正适合玩闹。
江澈听到她的笑声,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但是又想到时昭还牵着自己,怕她跟不上,快走了没两步,又把脚步放回到原来的速度。
他又听到身后的笑声了。
-
在卧室找到自己留下的便签后,时昭补全了一部分的拼图。
她就读的这所高中全名珩川中学。
虽然只是一所中学,但建筑规格、课程体系、资源配置,甚至比不少重点大学还强一截。
它以高升学率吸引有权家庭以名为“教育投资”的方式将孩子送进来,也靠高额奖学金和学术资源网罗了许多不肯服输的天才。
不是贵族学校,胜似贵族学校。
带有凉意的饮料被打开发出‘呲——’的声音。
听起来有点好玩。
这边时昭毫不费力的适应了新家,不远处的某栋公寓,江澈也回来了。
进到卧室后,他把自己抛上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等待脸上那层热意慢慢消散,可是只要一想到她,脸上的温度就丝毫没有降下来的迹象。
时昭她怎么这么……这么……
他在床上翻个身起来去了盥洗室。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他双手撑着洗手台,镜子里的少年眼睛在笑,脸上还有一层没消下去的绯色,和他对视时还能看到眼睛里的光。
他动了动嘴唇,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动。
这幅不争气的样子……
还好没让她看到,不然她又该笑了。
学校的制服早在进门就被他脱下来挂在门厅,他却总感觉自己的衣袖还被她牵着。
他是转学过来的。
爸妈工作调度需要从A市短暂搬来C市,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他没必要跟过来的。
但是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他打开自己的桌宠,盯着□□人头顶的文字气泡‘阿澈晚上好呀’看了好一会才投喂了今天的心情日记。
马上从度假的状态切换到高中生的状态,任谁也不能马上适应的。所以第二天时昭不出意外的起晚了。
还是多亏了自己一直在少年期努力塑造的乖巧懂事成绩好的学生人设这才没被拦在学校门外。
时昭不无感慨。
时昭啊时昭,不愧是我,每个时间段都这么贴心。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刚响完过了有一会,教学楼的走廊还回荡着书本翻动和椅子拖动的杂声。教室的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时昭的步子轻快,和别人或困倦或振奋的精神状态不同,时昭的面上带着一点初春晨光般的慵懒,眉眼仍旧是众人熟悉的那副温软模样。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低头开始翻课本。
风纪会负责早读和第一节课前的风纪检查,而此刻早已是第二节课即将开始的时间。登记迟到的表格已经上交,风纪委员也已散去,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合时宜。
除了一个人。
站在走廊另一侧的纪瑾将她的身影收入眼底。那一刻,他正好结束学生会协调会,准备回办公室,路过教学楼时,恰好看见她推门而入。
他没有走远,而是驻足了几秒。
从那个方向走来,是正门口的方向。她不是从食堂、不是从宿舍楼,也不是从楼下操场上来——而是从校门口。
这个时间,从那个方向回来,不合常理。
纪瑾眯了眯眼,唇线绷紧。
如果她真的是因为特殊原因晚到,为什么风纪会没有记录?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走进教室,甚至连迟疑都没有?
他没有立刻行动,也没有露出怀疑的神色。只是慢慢低头,掏出手机,打开风纪系统的迟到登记记录,手指在表格上滑动。
一笔未落。
他眼神微沉,合上手机。
——他记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