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洞外的混乱不堪,一行人顿时没了争论之力。梁永欢两指抵住架在自己颈项的长剑轻轻推开半寸远,道:“你们的意思我们明白。”
“我们无人下山,山上药物不多,迟早会有山穷水尽一日。无名公子为我们山门操劳了一夜,又为我们安排了往后去处……”梁永欢转过身来准确地“望”向持剑之人,“劳烦您带我们去看看那风水宝地,再下山吧。”
山门的二师姐发了话,一众弟子打也打不过,说理反被人说服,见状只得将手中长剑收起,忍不住苦着脸叹气。
无名将月缺递回陈岁安手中,道:“我昨夜已经点了数挖了坑,只是那些人我不认识,你们能动的就跟我来吧。”
众弟子哪里顾得上失落,急忙又是道谢又是作揖,转头便跟着无名朝外走去。
自从山门出事以来,这十三个活着的哪里还出过生春里,如今一行人甫一出门,倒恍若隔世。
清澈天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山中无数树木丛林,已生长数年的枝桠向天穹伸展,也一并遮住了不少夺目日光。几日前还长着细小矮草的青石板里渗出暗红血渍,悠悠风来,一行人还能闻到无法遮掩的血腥味。
陈岁安一路跟那被自己踢了手腕的同门赔礼又道歉,直把人哄得直摆手才悠悠走到无名身侧。
无名和林丛抬着泽安的尸体,没有搭话。
绕过曲曲折折小路,无名领着众人走到一处极僻静处。只见还算平坦的绿草地上列着数个土堆,刚翻出来的泥里夹着石块枯草,和他们的伤势一起摊在青天白日下。
放下泽安,无名朝不远处的树一指,那树根处整齐码放着数块木板,道:“我能力有限,那有木块,余下的你们自己来吧。”
既震惊又伤心的顾念连忙和梁永欢耳语一番,片刻后便见梁永欢俯身连声道谢。
无名偏开头不看她,只道:“你我不必言谢。”眼看梁永欢还是要谢,无名索性转身要走,“我去休息片刻,有事再叫岁安来找我吧。”
话音刚落,无名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梁永欢见状也不再拦,只带着众人开始在山上搜寻。
山门惨状不忍直视。众人的眼泪就和流不尽似的,风一来,就得紧紧咬住嘴才能干活。
待填完土堆立上木碑,天上艳阳已经西垂,陈岁安催着众弟子回生春里休息,自己只说要去寻无名。众人知她如今已是个有主意的,也就没有再拦,只要她晚些记得回去吃饭。
偌大的山头人烟稀少,陈岁安接连闯进四个院落,路过三个空门,直到月上柳梢才在离祠堂最近的屋子里找到了他。
没点灯的屋里昏暗不清,只余纸糊的雕花窗棂割开月光落在地上,照得尘若银屑,灰似雪浮。陈岁安微微眯眼,依稀看清那床上的确躺了个人。
陈岁安摁下心中担忧,擤擤鼻子,朝屋中喊道:“师兄,该去吃饭了。”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只有稍显粗重的呼吸声。
陈岁安还以为他在休息,但一想到这空荡山头连只鸟都没能活下来,没去捕猎的无名自然也没能吃到午饭,便走到床边,道:“师兄,醒醒,去吃饭了。”
若往常陈岁安搞出这般动静来,任是半里开外无名都得闪到她面前,可此刻这里她不足三丈远的人毫无动静,陈岁安心下一慌,连忙走到床边。
抬手把棉麻帐子掀开一角,清亮月光直直照进床榻,只见无名仰面躺着,剑眉轻蹙,嘴角死死抿紧,修长而坚实的左臂落在床沿,任由暴起的青筋如蛛网爬上苍白手背。呼吸间,额间的汗珠顺着眉骨滑进鬓角,在月白缎枕上洇出大片印渍。
似乎是想要开口,无名的喉结痉挛般上下滚动,可一番挣扎后只有细小的咕噜声从喉管里传出。
陈岁安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声喊他。
被困在梦魇里的无名闻声一惊,双眼缓缓张开,只是人还不甚清明。
“师兄,你怎么了?”急急忙忙的陈岁安伸手刚想要搭他的脉,但一想到此刻自己已经回山,连忙提议道:“我叫二师姐来看看。”
话音刚落,无名猛地清醒过来,顾不上浑身剧痛便一把伸手拽住陈岁安的衣袖,喘着重气道:“别去。”
“师兄,不许讳疾忌医,我很快就回。”
无名死死拧着手中布料,唯恐陈岁安直接甩开自己的手,“别了。永欢机灵着呢,叫她问两句,她真能看出来。”
可陈岁安现下有一万个心直口快,索性道:“那便告诉她。”
无名有气无力地瞟了她一眼,陈岁安立刻解释:“你不想那便不告诉她。就搭脉看看,也不多说。”
“你可不太了解她了。”无名朝陈岁安轻轻摇头,“我已吃过药了,明日就好。”
陈岁安心中疑惑,可眼前这人还满脸苍白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问:“吃的什么药?”
“你陆兄弄来的,总不至于害我。”无名见她不再闹着要走,便松开手中布料躺回了床上。
陈岁安强行拽过无名的手腕,再三望闻问切也没能看出什么门道,见状只得无可奈何地轻叹口气,问:“好,那你晚上是准备睡到此处?”
无名微微点头,自嘲似的笑道:“我这样去,多吓人。”
陈岁安闻言不悦,自然而然地反驳道:“你总是妄自菲薄。”说着又扯过那放在床头的被子盖到了无名身上,“那我去端些饭来,你别乱跑。”
无名随意地将手一挥,只想告诉她自己哪有力气,可一看她那认真模样也不好多说,便窝在床上认真地点了点头。
过分安静的屋内唯有月色潜行,陈岁安将四周看遍便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又再三嘱咐了许多回才推门而去。
心中有事的陈岁安跑得飞快,无名这厢还未彻底睡去就听着了脚步声。陈岁安也是担心,一听着床上的响动连声道:“师兄,我回来了,你起了没?”
无名勉强起身靠在床头,便见到陈岁安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撞开门来,行动时裙摆微杨,发丝轻抚,不知是伤痛带来的眼晕还是实在饿得头昏,无名只觉得那被撞开的门都格外顺眼。
将灯笼放在一旁,陈岁安麻利地拿出食盒里的东西摆在床边的小桌伤。
那东西不多,只一碗米饭、半碗荤腥和一叠不知从何处挖来的野草。
陈岁安熟练地搬过条椅子在床边坐下,瞧着他泛白微裂的唇,提议道:“要不先喝点水吧。”
无名扯了扯发干的喉咙,抬手想拿过那酒葫芦喝两口,可行动间右手实在抖得厉害,一番折腾后只借着陈岁安的手喝下两口,可瞬间,那水好似又成了他额角的汗。
陈岁安面色微变,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放,道:“师兄,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平日那个嘻嘻哈哈的陈岁安不同,此时的小师妹有些近乎残忍的好奇,无名将头抵在床头,咬着后牙用力地呼吸着。
屋中的空气似乎随着两人的对峙凝结成胶,陈岁安硬着头皮一动不动地盯着无名,妄图从那双好看的眸子里读出被他隐瞒、而她想知晓的一切。
呼呼风声刮过门窗,可片刻后,还是先动手的先败下阵来。
身体好似被无能为力的情绪吞没,陈岁安慢吞吞地挪开视线,只拿过碗筷夹了几根绿叶菜到无名嘴边,道:“好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先把饭吃了。”
无名没有言语,只顺着陈岁安的动作一下一下吞入不算好吃的饭菜。牙齿上下碰过数回,没有滋味的菜又合着血沫被咽到腹中。
屋内的气氛已经十分微妙,陈岁安心知得不到回答也不再强求,只给人喂完饭又掏出一个小白瓷瓶来,道:“找二师姐要的。”
无名闻言连嘴里的饭都来不及嚼,双眼猛地微睁,里头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不解。
陈岁安耐心解释道:“我只说你头疼眼花出汗,她给了点普通的药油和安神香,能叫你睡个好觉。”
“我用不上的,他们不如自己留着。”虽然嘴上尽是轻飘飘的拒绝,但无名的视线还是落在了白瓷瓶上,说着说着还露出一个苦笑。
“试试才知道。”陈岁安收了碗筷又将安神香点燃放在无名床头,低声嘱咐着,“今日我睡那软榻上,晚上若是难受你便喊我。”
“喊你有何用?”无名朝她挑眉一笑。
“这看师兄的病情了。”陈岁安将无名上上下下打量过,“若会加重我就带你去二师姐那,若轻一些了我就直接打晕你,也能好好休息一晚。”
已经和彼此同屋而眠数次的两人都不抗拒,无名闻言更是连忙支撑着身子窝进床内,半真半假地抱怨:“当真无理。”
陈岁安朝无名歪头把眼一眨,极利索地躺到软榻上打开了被褥。
屋中的蜡烛未熄,无名面朝床里,只感觉自己浑身的汗宛若水淋。刚咽下的血腥似在胃里翻腾,无法忽视的痛意蔓上四肢百骸,无名果断伸出两指封了自己几个大穴。
指尖带着劲风砸在身上,无名疼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耳边似乎有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起,他试探着问:“那些人……你都认识嘛?”
一直都在留心着床上动静的陈岁安自然未睡,此刻闻言便也回忆起那立在土堆上的数个木碑,片刻后认真道:“都认识。有和我一起打山鸡的,有和我一起被罚站的,也有和我一起好好习武的,也有几个我不太熟,只是见过知道名字。”
无名轻声道:“师父带的弟子,我好像没看到几个。”
“应当都下山了吧。”陈岁安随口道,“他们都还有家,都还年轻,泽安师兄怎么舍得他们折在此处。只怕是听到风声时就把他们打包送走了。”
连风声都是道听途说的两人一时无言,陈岁安无力地勾勾嘴角,道:“只是我这个把这当家的,走得最早。”
无名闻言转了转眼珠,反驳道:“你不是。”
陈岁安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屋顶,片刻后道:“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