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烈日高悬,晨光漏过歪斜的竹篱,将织满蛛网的锄头钉在土墙上。门楣上悬着的艾草沾染灰烬,清风一过,便晃荡下无数白灰。
众人穿戴整齐在院中站定,正要清点人数时便见无名牵着一辆马车悠悠走到门口,见着震惊的众人道:“各位都起了,那我们出发?”
只一眼,陈岁安就认出来了那匹马,直接一声惊呼,拽住梁永欢道:“二师姐,我这段时日忘了说,我和四师兄分别之际,他还送了两匹马给我们。若不是这两匹马,就靠我这一双腿,可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回山。”
梁永欢的表情让白布遮了大半,只柔声道:“那下回见面,我们再谢他。”
无名几步走到她俩跟前,又朝四周的弟子望了望,道:“你们伤重的,通通上马车去。”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道谢,转头便开始商讨该由哪几位坐马车。
数个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又是推脱又是婉拒,讨论的好不热闹。眼看着要在此地浪费半个时辰,站在一旁静观的局外人无名果断替他们做了决定——把三位女弟子和二位重伤的男弟子推到了车上,林丛和顾念驾车,其余的人通通步行。
众人对此再无异议,即刻启程。
只是那路途实在遥远,那驾车的换了一轮又一轮,伤势好些了的也主动下来走走,一行人还是走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走过数截山路,翻过数个土坡,入眼便见一个小小城郭立在眼前。只是众人已无心欣赏风景,只略有些许麻木地问:“无名大哥,这该到了吧?”
无名微微眯起眼睛,再三确认后,道:“是的,就是此处了。”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来。
陈岁安左手叉腰,右手举在额前搭做凉棚,疑惑地问:“师兄,你不是说才百来里吗?我怎么感觉我们这走了几千里?”
“对啊,九百多里啊。”无名认真点点头,“若算上我们的路程,应当也走了千余里。”
陈岁安再次深吸口气,道:“早知那么远,我便不来了。”
无名闻言忍不住勾唇一笑,道:“知道你不来这不就是使法子骗你来吗?”
陈岁安轻轻“啧”了一声,整张脸都皱得宛若花猫。
眼看着两人又要拌嘴,站在旁侧的顾念熟练地上来打圆场,一行人复又浩浩荡荡朝镇子里去。
到底是人丁稀少的镇子,众人走到城门前也未见什么兵官士卒把守。那一眼能望到头的泥路尽处,似乎就是另一个城门。
正直午饭时分,已经许久无雨的七月天燥热万分,街上行人也无。众人围着马车缓缓进到城中,只看见数个矮矮小小的房屋在道路两侧排开,偶尔几家酒旗招展,却也听不到什么人声。
顾念一边驾马车,一边同在自己身侧喝酒的人搭话:“大哥,这镇子怎么都没人呢?”
无名放下葫芦,朝四周看了两眼,道:“只是天气太热,大家都不想出门吧。”
顾念摸了流到下颚的汗,轻轻点头,不疑有他。
进到城中,一行人也渐渐分散开来。走到半路,无名直接跳下马车,动了动浑身僵硬的骨头,高声道:“既然已到饭点,大家要不一起去吃顿饭?还是说直接去我说的那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答话。只片刻后,有个女弟子掀开帘子道:“我们要不还是先去吃饭吧?这个时间免得打扰人家。”
众人立刻点头附和。无名伸直脖子朝四周望了望,最后指向一家酒楼,道:“就去那儿吧。”
虽说是个酒楼,但因为地方不大,也不过勉强容纳他们一行人吃完饭。带大家用完午餐,无名又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从酒楼出来后,大家左拐过数个小巷子,右进了几条窄路,这才走到一个大门前站定。
“就是这了。”无名站在门前微微仰头,只见黑色木门大敞,上头挂着的牌匾刻着“医馆”二字,门两侧的对联干干净净,来的不管是谁一眼便知,那龙飞凤舞的字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医馆?”陈岁安微微蹙眉,转头把周围一圈人通通看过,略有些许为难,“我们这些人应当也只有二师姐能留在此处吧。”
“无妨,我们进去就是。”无名被她逗得扑哧一笑,回头看了眼那马车,转头朝拉着缰绳的顾念嘱咐,“辛苦你们还在车上等等吧,东边那儿还有个小院,我们从里头开门。”
顾念认真地把头一点,道:“好,我们在此处等您来话。”
无名这才领着剩余几个朝院里去。
和陈岁安往常见过的那些药铺不同,这医馆更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家。甫一进门,只见大喇喇一个空旷庭院,里头用青石板铺的小路通向三间房门,其石板外绿草如茵,中间有杂花点缀。院落东北角长着桂树一棵,已经快有了屋子般高。
众人跟在无名身后朝里走去,入眼的门栏窗格皆是精雕细作,只是角落缝隙里偶落了些许无法擦拭的清灰。正中央的那一间屋门微敞,仿佛下一秒,里头的屋主便要出来和大家打招呼。
无名脚步不停,径直走上前把门推开,朝屋中笑着喊道:“明远,近来可好?”
一天之中最毒辣的日光也走到屋中,好像瞬间驱除了里头的黑暗和冷清。
陈岁安只听见哐当一声,偷偷往侧边挪开半分,便看见一公子从躺椅上起身直冲着自家大师兄而来,边走还边说道:“大哥,当真是你?”
无名剑眉微弯,大步向前,道:“是啊。你先别笑那么高兴,我今日可是拖家带口来投奔你的。”
那男子笑得过分灿烂,随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来多少都成。”说着他又右手往前微展,一副领着无名往屋中走的姿势,“大哥,我们先坐下说。”
无名点点头,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道:“这位是廖大夫,廖明远。”又指了指众人,“这些是某个江湖门派的弟子,因为山门出了点事只得下山,我和他们有缘,也就一起来投奔你了。”
众人连忙抱拳问好。
廖明远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大家一起进来坐。”
无名率先走进屋中,众人就跟在他身后。
廖明远领着无名在主位坐下,替他倒上热茶一盏,又朝众人道:“你们别站着,我这人平时随意惯了,你们也别拘束。要喝水的自己倒就是。”
“那多谢你了。”无名双手抬起刚要抱拳,就被廖明远轻压下来。
“你我何必说些?”
无名笑道:“只是我还有一辆马车,里头还有几个小弟子,他们受伤重些,所以没能一道下来。”
廖明远大手一挥,就要起身,“那赶紧去请进来啊。”
“让他们去就是。”无名眉眼弯弯,又朝陈岁安招招手,同人指明了侧门之后就随她去了。
陈岁安心中疑惑万分,但一听见无名的话便立刻乖巧地笑笑,而后直直朝着侧门走去。
沿着干净的青石板再往后,陈岁安这才发现那正门之后别有洞天。
与那只有青草的前院不同,这后院一眼望去,便有无数翠竹环绕,竹林之外有半腿高的木头削了尖端,围成药园,其中株株草药皆是异常饱满,一看便知花了主人很多心思。透过人高的翠竹能依稀看到有两间房屋落在中央,具是清幽雅致。
陈岁安放轻脚步,按着无名的指示绕过院落,这才瞧见他说的那个木板子的侧门。
那门没提台阶,也无门槛,倒是很方便马车进出。
从侧门顺着泥路绕到大门,陈岁安见着顾念还乖巧地站在马车边,立刻招手喊道:“顾师兄,来这里。”
顾念应声回头,连忙牵着马行到她跟前。
可到了门前,两人却犯了难。
只因这侧门好巧不巧,偏偏比那车厢窄上两寸。众人左比比右画画,最后只得把马车栓在侧门旁的大树上,那些伤员则一个扶着一个缓缓下车。
似乎早料到他们要到,众人顺着来路往回走到一半,便看到无名和廖明远站在药园子边上。两人声音不大,却都是满脸笑意,说到尽兴,还容易见牙不见眼。
陈岁安扶着梁永欢缓缓走到无名身侧,廖明远见到被扶着的几人又要抱拳问好。众人连忙回礼。
站在旁的无名连忙压过廖明远的拳头,道:“我们来叨扰你,岂能要你如此。”
“无妨无妨。”廖明远顺势放下手去,满脸带笑,“你我本就有缘,既然他们与你有缘,那便是与我有缘。”
徐徐清风吹来,空中似乎还有药香。陈岁安本以为这两人还要再寒暄几句,却不料廖明远是个动作极快的,当下便领着众人一一安排了住处。
那伤重的便离他近一些,像陈岁安这种全须全尾的便分在了院子角落。
众人对此都无异议,当下便去到各自房中收拾东西。
好奇万分的陈岁安把包袱往桌上一扔,连忙跑去敲响了无名的房门。
叩、叩、叩、三声又三声。
原是屋中无人。
陈岁安百无聊赖,却又不愿轻易离去,只好抬头望向那广阔无际的天,随手扯过一片竹叶吹出一曲无人在意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