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县西郊绀碧崖,一槐木横横从崖缝中生出,林芑南盘腿坐于上方,闭目调息。
清和立在崖顶,不住朝下张望,可又不敢下去,更不敢多言。
时间慢慢流逝,夕阳西沉,将绀碧崖照得霞光万丈,清和静坐多时,乱石将屁股硌得疼痛不已,他再忍不得,悄悄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又揉了揉痛处,才趴着身子往下看。
只见林芑南仍不动如山,稳稳坐在那槐树上,任飞鸟盘桓、风卷青丝,人人皆道他天资难寻,可经这些时日共处,清和深知,若无这朝乾夕惕的练功打坐,再强的天赋也枉然,若不然,为何玄阳观中天之骄子如此之多,偏偏他林芑南是那众人难以逾越的山巅呢?
“师兄,我们真不管嫣红了吗?那鬼气也不知跑哪去了,直裰上什么也没有。”清和自顾自嘟囔习惯了。
“那鬼暂时不能伤她,我们在此地,是为了守株待兔。”林芑南从始至终未将眼睁开,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清和懵懵懂懂,对此话不甚明了,心中却充满疑惑,嫣红不就是个寻常女子吗,何时变得这么厉害?
石玉县东城,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都忙着预备晚饭。
“老伯,你今日可曾见过一大一小两个道士?”陆鸣跑得气喘吁吁,这不知是她询问的第几人。
卖竹丝花的老者正预备着收摊,见陆鸣是一年轻女子,赶忙向其推销自己的东西:“小姑娘,我这竹花美吧,多少小娘子见了走不动道,你买一枝玩玩吧。”
陆鸣望着手里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暗下决心,最后一次……
“这个吧,哦不,我要那株牡丹。”陆鸣正想随手一指,冷不丁又想起那件宝蓝长袍,她暗道一声晦气,又将手指转了个弯。
“好嘞,二钱银子。”老者将竹丝花包好,递给陆鸣。
“老伯,你可曾见过两个道士?”陆鸣边付钱,又问。
“嘿嘿,没有。”老者憨厚一笑,随即麻利收摊。
陆鸣:……
眼见天色渐暗,她再不甘心,也只能先尽快找个住处。
十两银子一夜的奢华客栈还是别想了,太便宜的,她既怕安全问题没保障又怕卫生问题堪忧,最后只折中找了家二两银子的酒楼,陆鸣想着,嘈杂些也好,人多热闹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敲了三回,陆鸣不敢熄灯,也不敢上床,实在坚持不住,才趴在桌前打盹。
“带上我,去科考。”
熟悉的沙哑声如约而至,那点困意早吓飞至九霄云外,陆鸣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握紧拳头为自己打气,僵硬着站起身来,预备快步走向前,好夺门而出。
“带上我,去科考。”
这第二声一出,好容易才站起身的陆鸣,腿已被吓软,别说夺门而出,半步也走不得。
“带上我,去科考。”
“大神,你行行好吧,别找我了行吗,我一外乡人,无亲无故,在这世间孤苦伶仃,你怎么还忍心戕害我呢,你老人家行行好,别捉弄我了,可以吗?”陆鸣声音已带了哭腔,脑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带上我,去科考。”
对方不理会,只不断重复这句。
“您有什么要求,说明白一点好吗?”陆鸣又尝试交流。
“带上我,去科考。”
对方仍是这一句。
直到听了上百遍“带上我,去科考”,陆鸣这才免疫,此时她也意识到,这鬼好像不会伤人,只是像个声音难听的复读机……
想通这些,陆鸣不怕了,外头黑灯瞎火的,她也懒得出去,于是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又在桌前沉思。
“穿上我,去科考;带上我,去科考。”陆鸣显然察觉到,这鬼今夜说的内容与昨夜说的内容有一字之差,她暗想,这鬼昨夜八成附身于那衣袍上,故而才会一直叨叨“穿上我”,而今夜他说的却是“带上我”。
带上我?陆鸣心下一惊,旋即起了身鸡皮疙瘩,如今这鬼不会附着在自己身上吧……
晨鸡报晓、东方既白,终于捱过黑夜,迎来曙光,听了一晚鬼叫声,陆鸣现下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脚步虚浮出了门。
那两个道士估摸着会飞,昨日下午陆鸣问了一圈,仍毫无踪迹,她深知,再找下去,恐怕比大海捞针强不了多少,好在她也不是那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心眼,人嘛,总得学会变通,莫非天下会捉鬼的仅有他二人?
陆鸣就不信,林芑南那个小气鬼、神经病、自大狂找不到,无方观她还找不到?!
壮志满怀地在街上问了两圈,陆鸣终于有些心累了,此事远比她想象的复杂许多,首先,石玉县虽然人人知晓无方观,可要问此观具体在何处,那可真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这人说往西走,那人道朝东去,这人说在崖上,那人说在山中……
陆鸣无法,只能来到衙门,花了一两银子从捕快口中打听到了具体位置。
“小哥,你说了我也找不到,不如你行行好,带我去吧,价钱好商量。”陆鸣恳求。
这捕快精明,本不欲多事,可见陆鸣生得貌美,又穿得金贵,眼珠一转便叹息道:“我们去无方观,需得有县老爷口谕,若擅自贸然前往,丢了差事事小,得罪道观可就有好果子吃了。”
陆鸣哑口无言,心中语塞至极,一个破道观,用得着这么神神叨叨吗?天哪!她究竟是穿进了什么鬼地方!一来先进大牢,随即游街挨打挨骂,进了公堂眼睁睁看着个帅哥变成狐狸,随便买身衣服还惹了鬼,如果去不了道观,她身上这破锣嗓子鬼又该怎么办?!
“不过此事倒也不是没有转圜。”
陆鸣仰天叹息之际,捕快又一个大转弯。
“什么转圜?”见有了希望,陆鸣又忙不迭追问。
“小生对姑娘一见倾心,甘愿为姑娘赴汤蹈火,莫说丢掉差事、得罪无方观,即便要小生性命,小生也在所不辞!”
“啊?”陆鸣不明白,故事怎么从悬疑剧场一下转换到偶像剧场,还是特别浮夸造作的那种……
“若姑娘应下,我这便随姑娘同去!”
“应下什么?”陆鸣呆呆问道。
“六百两纹银作聘,天涯海角,小生誓死追随姑娘!”
“二两可以吗,先才给了你一两,我拢共就剩这点。”陆鸣降手摊开,无奈道。
“你哄谁呢,不愿便不愿,为何要欺骗人,我瞧你身上这料子便不下八两银子,身家怎会拢共只有三两银子!”捕快急红了眼。
“真的,我就是嫣红,这身衣服是一个心善小姐送与我的。”陆鸣实在无法,只好再争取争取。
捕快揉了下眼睛,仔细将陆鸣辨认一番,惊得连连后退,失声道:“你,你,你真是嫣红?”
“你已经认出我了,又何必再问。”陆鸣无奈道。
这下捕快彻底死心了,莫说她嫣红是个穷光蛋,便说她爱慕黄九郎的名声,石玉县哪个男子敢招惹。
“你走吧。”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陆鸣叹了口气,利落转身。
“沿着这条街往西走,出了西门,再直直往前走上两个钟头,便能望见一陡峭如削的悬崖,那崖称作绀碧崖,崖底有一穿洞,你从洞中经过,便到了桃溪林,这林不大,只消一个钟头便能行过,待过了桃溪林,有一岔道,此时你该往东走,再行半个钟头,便到了银盘山山脚,无方观便在山中,可具体在哪,我也不知,往日里我们骑马,观中道士早早便能听见马蹄声,提前到山脚下接应。”
陆鸣将一两银子买来的消息在脑中默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忘了。
因今日起得早,折腾到现在,还不到巳时,于是陆鸣决定立即就启程去寻那无方观。
往西赶路的途中,又顺道买了水壶与干粮,她极怕半夜独自一人宿在深山中,于是半刻也未曾歇,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赶到了绀碧崖崖底。
仰头望着如此庞然大物,陆鸣深深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她席地而坐,咕咚咕咚灌了半壶水,一口气吃了两个大饼,又连忙爬起来。
走到近处,望着黑漆漆的洞口,陆鸣又腿软了,好死不死,此时又偏偏有几只蝙蝠从中飞出,吓得她连声惊叫。
仍坐在槐树上静默调息的林芑南耳尖微微一动,清和耳力无法与林芑南相较,自然什么也没听见。
“烛火也忘了买。”陆鸣低声啐了一口。
“系统,系统。”走投无路的陆鸣尝试死马当作活马医。
残酷的事实证明死马永远医不活,系统仍是死机状态。
“都走到这了,咬咬牙便过去了。”陆鸣不断为自己加油打气。
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行走,实在是件苦事,特别是对于陆鸣这种胆子不大,又常常一惊一乍的姑娘,手摸到滑壁她要尖叫,脚下绊到青藤也要尖叫,一时间这洞中蝙蝠虫蚁乱飞,尖叫连连。
一阵兵荒马乱、心惊动魄之后,陆鸣终于得见光明。
“我,我做到了,再穿过桃溪林,就到了……”叉腰急急喘气的同时,陆鸣仍坚持为自己壮胆。
“什么鬼。”才顺好气,正欲继续向前走,哪知一直起腰便当头落下一堆树叶,陆鸣“呸”一声吐掉口中槐叶,又甩了甩头将身上叶子抖落。
此时正值午间,阳光灼人、烈日炎炎,陆鸣以手掩面,眯着眼睛仰头望去,还未待看清,一堆槐木叶又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她随即一蹦三尺远,直至跳出那槐木枝叶所覆地界,才将始作俑者看清,原来是一棵生长在崖壁半腰的槐树。
“槐木大人,对不住,小女子并非有意打扰你老人家,罪过,罪过。”陆鸣越想越不对劲,这槐树怎么有种故意捉弄人的意思,联想到这又是个人妖鬼共存的大杂烩世界,如今自己身上还揣着一个鬼呢,她生怕又招惹是非,只好双手合十朝那槐木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