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累。
我有些疲惫地拖着身体走在路上。现在他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
被他发现端倪,是在今天给他讲题的那段时间。他在预习接下来的数学功课,遇到了点麻烦。看在缘下太太的面子上,我好心进行指点。
讲解的地方在他的房间,这里找参考书比较方便。缘下力的房间干净整洁,和他本人一样无趣。
我们共用一张矮桌,席地而坐,他低头做习题,我在旁边读他书架上的书。
缘下力的阅读量应该很大,看书名大概能感觉到,他会更偏向人物刻画丰满、感情诚挚深刻的小说——刚好是我不怎么感兴趣的类型。
我看得兴致缺缺,脑袋里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在缘下太太那里踏出第一步。
给他讲题的体验不错。他理解能力很强,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会及时提问,提问的点足够准确,没有浪费我的时间,也没有故意不懂装懂。
是个好学生。
我们相处还算融洽。
直到中途我去了一趟厕所。我的手机连续收到了几条信息,不断震动。
2.
【和她在一起真的能生活吗?千树,不要被拖累。她连自己都没法照顾,更别提照顾你、给你提供亲情了。】
【她把自己过得人不人鬼不鬼,说不定还在继续赌。这种人没办法信任。】
【你知道吗?她甚至想过杀死你,就在你还不到一岁的时候。要不是你奶奶,你都没有办法活到今天。】
【千树,不要意气用事,世界上唯一能救她的人已经离开,放弃她吧,我能提供给你更好的生活……】
【想来东京的话,随时都可以。我会等着你,希望你能回复。】
发信人是舅舅。他打了很多字,我不怎么爱接他的电话,即使接通也会因为听到了不喜欢的话语而挂断。
这么一看,发信息还真是一种很作弊的手段。只要收到了就会忍不住全部看完,连逃避的空间都没有。不像话语,没听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我的舅舅居住在东京,他拥有稳定的家庭和工作,也知道奶奶将半数的遗产都留给了我。在他看来,奶奶去世后,我就应该顺理成章成为他的孩子,而不是去找妈妈。
因为我很优秀。
因为我深得奶奶信任。
因为我的妈妈无可救药。
可我没有去往东京。
住在舅舅家,和他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会让我感觉寄人篱下。
况且,他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收养我所带来的利益与名声,远远超过了我给他带来的麻烦而已。
我不愿因为年龄小而被监护人处处限制,被夺走手中仅有的筹码。舅舅一家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奶奶,病房,舅舅。在舅舅成年之后,这三个名词从未一同出现过。即使是奶奶葬礼期间,他也一直没有回来,借口为工作忙。处理后事几乎全靠我指挥妈妈。
不过分遗产他倒是在场,让律师反复查验。
遗嘱有经过公证,一直封存得完好,甚至有视频录像。奶奶住院时就知道自己快要离开,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但舅舅直到最后还在怀疑我悄悄藏私。
藏私……的确有。
可既然藏起来了,不就是不想被他知道吗?
这是奶奶单独给我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事情结束后,他找我聊过一次,反复劝我和他一起走。我说我头疼,再考虑考虑,独自回了房间。当天夜里就让妈妈带着我开车离开,前往宫城。
舅舅这么多年都没有关注妈妈的消息,两个人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他自然不清楚妈妈居住在哪里,也不会相信妈妈甚至有一份工作。
妈妈近些年的账单干干净净,没有问题。她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挣钱之外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要怎样好好活着。
她的生活没有太多希望,仅靠负罪感支撑,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她在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可奶奶已经离开,有些空洞好像再也填不满。
我知道她的错误,知道她的过去。
她曾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追逐爱情。曾在怀孕之后用自杀威胁奶奶为男朋友偿还债务。曾在生下我之后试图将我掐死。也曾在被抛弃后孤注一掷,将一切悬在并不公平的赌局之中。
这样的人,有资格重新开始生活吗?
3.
“非常,对不起……”
在我回到房间后,缘下力表情复杂,开口就是道歉。
“我……不小心看到了你手机上的信息。”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跳。
我坐回刚才的位置,一把拿过倒扣在桌上的手机,查阅收到的信息。而他紧张地看着我,维持着跪坐姿态。
信息很快读完,我抬眸看向缘下力。
“你看到了什么?”我目光不善,命令道,“说出来。”
“……对不起。”
“内容。”
他瞟了我一眼,深呼吸。
“那个人说,‘她’,可能还在赌博……”他慢吞吞回答,“还说,‘她’想杀死你。”
“还有呢?”
“只扫到了这些……后来我把手机扣过去了,没有再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我不应该相信他。毕竟我和缘下力并不相熟,他在我这里没有丝毫可信度。
但他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本可以肆意窥探我隐藏的秘密,在背后低笑。他本可以完全不信任我,悄悄把这件事告诉缘下太太,和我拉开距离,本可以不用面对我的怒气,也不用道歉。
他本可以。
但是,没有。
4.
“是你先偷看的,”我冷声威胁,“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我不会告诉别人。”他认真保证。
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啊。
我不理解。
缘下力正抬头看着我。
对视三秒,我注意到眼前的男生紧抿唇角。
“……混蛋,”我忍不住开口骂他,“别露出恶心的表情。我并不可怜。”
“啊……抱歉。”他低下头,别开视线。
“你只会道歉?”
我对他发了很奇怪的脾气,不断挑刺。
我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
说多错多,他不说话了。
即使这样,我也依旧不满意。
“我说过,找我讲题是要报酬的,”我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再次抬起头,“喂,附近有森林吗?”
“……灭口?”他往后缩了缩。
“有没有。”我强硬地问。
“没有。”他说。
“能爬的山呢?”
“呃,走路过去要半个小时……”
“我说的是附近。公园总有吧?”我退而求次,“带秋千的那种。”
“只有带跷跷板的,很小。”
“……”
无聊。
受不了了。
几句过去,像是被棉花闷死在了角落一样,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宁愿他破口大骂,说我是骗子或者危险人物,把我赶出去,让家里人以后再也不跟我来往。而不是像这样一直顺着我的话说——
不,我不希望那样。
我不想的。
轻松和沉重同时包裹着我。
5.
我松开他的头发,他吃痛地揉了揉脑袋,一直悄悄注意着我。
我生活的地方是乡下,是山上,走几分钟就是寺庙,家后面有一大片树林。虽然距离学校会比较远,每次都要提前很久出门,但那里有足够的地方让我放松。
去寺庙听流水的声音,到林子里走走停停地打转,或者骑自行车跑远一点,再趁着夜色回家。只要这样做,我就会平静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冷静应对。
我是在自然中长大的孩子,还以为在大学之前,生活一直都会是这样。
舅舅也好妈妈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那些事情对几年前的我来说,是遥远的,从来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近处只有奶奶,只要握住她的手,我就能一直走下去。
我想家了。
奶奶已经去往彼方,我也离开了长野县,离开了乡下。这里是市内,一切都狭窄而拥挤,压得人喘不过气。我需要生存下去,我要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我讨厌宫城,从刚刚开始讨厌。
或许因为缘下力住在这里。
他才不是什么友好阵营NPC。
“……算了。”
我泄了气。
“跷跷板的,也行。一会儿带我去一趟。”
“好。”他老实点头。
“别说是跟我一起出门,”我补充说,“并不想和你约会。”
“……噢。”
缘下力表情相当憋屈,这下他终于完全不觉得我可怜了。毕竟现在是我在欺负他,仗着他的愧疚心和好脾气肆意发泄。
我心安理得。
6.
他才十三岁,也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我所说的。尽管我也只有十四岁,但成长环境和家庭教育的不同,让我觉得自己和缘下力并不算是同龄人。
反正他不说出去就无所谓。
这件事会告诉缘下太太,但必须由我说出来,不能是他开口。缘下太太是好人,我却格外卑劣地想缠住她。
“……辛苦了。”缘下力没有太多危机感。
“的确辛苦。”我一点都不矜持,干脆应下来。
扫视一圈缘下所说的公园——比起公园,这里更像是一片空地。杂草丛生,器材很少,上面落了不少灰,使用频率相当低。
但如他所言,这里的确有一座跷跷板,看上去应该还能用。我来到跷跷板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蹲下身擦拭。
“笔记我明天中午还你,”他稍微俯身说,“三年五班,对吧?”
“是,”我不看他,“别放桌子上,当面给我。下课我一般都在教室,没在就是去厕所了,等两分钟。”
“好,”他答应之后,看了眼身后的街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我没有回应。
身后迟迟未响起脚步声。我听见有风,感受到裸露的手臂被杂草划过。跷跷板已经擦拭干净,纸用完了。
余光中,某人的鞋子依然在我身边。
好像我不回应,他就不走。
“明天见。”我说。
“……”
他还是没动。
我转头看向缘下力:“干什么。”
“不,呃……”
他尴尬地挠挠脸,目移,声音很轻。
“我在想……玩跷跷板,至少要两个人吧。”
“嗯。”
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
我坐上了擦干净的这一边。
在没看到的地方,缘下力表情纠结,几度变化,最终停留在无奈。
他拿出一包纸巾,扯出一张纸,简单擦了擦对面的跷跷板。
“我要坐上去了,”他提醒一句,“小心一点。”
我依然不回应。几秒之后,长久未使用的跷跷板,随着对面重量的增加而变换角度,发出吱呀一声。我双脚短暂离地,又重新落下。
没有人再说话,我们就这么默默地玩着跷跷板。
说是玩好像都不太对,不过是维持着一定频率,单纯地、机械式地动作。跷跷板不断地“吱呀——”、“吱呀——”,像是在耳朵里有个机械装置一样烦人。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怀疑地想。
很快我就腻了这些动作和循环的吱呀声,主动停下。
“喂,小缘。”我说。
听到这句话,他看向我。
我从没用过这个称呼,但现在决定了,他是小缘,弟弟是拓也,这样更好分辨。
“给我个联系方式,”我拿出手机,站起身,“我要二十四小时监视你有没有告密。”
他表情呆滞:“……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