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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雪霁初晴

    送赝品给皇后,和推太子落水比起来,还真说不准哪件事更严重。

    苏清方随杨少夫人步入书房,立于传说中的《雪霁帖》前,面对杨少夫人期待所问的“如何”,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若是真迹,夸就完了,实在不会讲花里胡哨的好听话,也可以点头妙妙妙;可对着一幅伪作,能说道只有一句“假的”。

    苏清方歪头,似在仔细品赏,实则心里在纠结如何开口。

    “少夫人——”

    于时,一个老仆微躬着腰趋步进来,禀道:“老爷和太子殿下正在棣华堂,欲看《雪霁帖》,命老奴来取。”

    太子也要看?

    一旁的苏清方心道不好。此事恐怕越拖会越多枝节,别到时候不好收场。

    眼见杨少夫人已将卷轴妥帖收好,就要交出,苏清方再顾不得委婉,悄悄附到杨少夫人耳边,直言相告。

    杨少夫人脸色骤变,一把拉住苏清方的手,沉声道:“你随我来。”

    ***

    棣华堂内,御史杨璋与太子李羡相与对坐,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叙话。

    太子随口提了一句《雪霁帖》,杨璋立时便差了身边老奴去取。

    不过片刻,老奴去而复返,却是两手空空,神色紧张地贴到杨璋耳畔回禀其中情况。

    “字是假的?”杨璋惊愕出声,速速摆了摆手,急急命令道,“叫她们进来!”

    已在外等候的杨少夫人领着苏清方进入堂室,正要欠身,上座的杨璋迫不及待开口问:“苏姑娘,你说这幅《雪霁帖》是假的?可有凭证?”

    下方的苏清方迎上杨璋审视的视线,余光瞥见旁侧的李羡。李羡亦斜睨了她一眼,随即举杯啜了一口茶,一副闲适淡然的样子。面前亦摆着冰片鱼脍,只夹了一片,还余一大半在碟中。

    收到赝作这种事,当着作为外人的太子的面谈论,真的好吗?

    随后又想明白,主人请客人赏玩宝物却突然拿不出手,总要有个理由。

    于是苏清方也没什么忌讳,坦然点头道:“赵逸飞本为齐郡人氏,却因为北方胡族肆虐、朝廷羸弱,不得已南渡,一心想回归桑梓,是故只用桑皮青檀纸,以明心志。桑檀纸质地偏黄偏硬,还会有桑皮细纹。而大人这幅字,用的却是更常见的稻檀纸。”

    杨璋闻言,当即命人将卷轴展开,贴近细看,果然见到融在纸中的纤细米色稻草丝。

    苏清方接着说:“再者,《雪霁帖》乃赵逸飞晚年所作,笔触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已入神境。但这一篇,细节处仍可见迟疑,尤其是第一个字的第一笔,而牵丝带缕处,又稍显刻意。虽然笔法也很老练,但和真迹比起来,还是相差远矣,当是临摹之作。”

    杨璋听罢,捋须长叹,转向身旁的太子,面带赧然,“老夫眼拙,误将鱼目当珍珠,让殿下见笑了。”

    李羡微笑摇头,“赵逸飞盛名在外,仿作本就繁多。这幅字的用笔亦功力深厚,当为前人摹本。”

    轻描淡写一句话,把这幅仿品的身份抬高,也无形中抬高了杨御史受欺骗的眼光。

    苏清方悄悄觑了李羡一眼,不成想他也在瞥她,射来一道寒凉的目光,透着洞察的锐利。

    完全出于一种身体的惯性记忆,苏清方心虚地低下了头。

    ***

    经过假帖一事,天色也已不早,苏清方便和杨少夫人告了辞,意欲还家。

    她前脚跨出杨府门槛,太子也后脚迈出大门。

    太子车驾静静停在大门口,这次却不是张扬的凤车,制式十分普通。

    苏清方退到一旁,给太子让路。太子经过她身边时,却蓦然驻足。

    苏清方左右扫视,并无旁人,看起来是找她。

    “永世克孝,怀桑梓焉,”李羡微微低头,目光锁在她眉眼之间,念念有词,“赵逸飞心念故乡,却不一定只用过桑檀纸吧?”

    一千年前的人每次提笔用的什么纸,一千年后的人哪里说得准。苏清方那番论断,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苏清方听出来了,这人是不信她说的。可不信为什么不当堂质疑她,要私底下问她?

    苏清方也不虚,答道:“赵逸飞的传世之作,大多是桑檀纸。”

    李羡置若罔闻般道:“内帑文库中有一幅,用的就是普通的稻纸。”

    “我说的是大多。”苏清方强调。

    李羡见苏清方还没领会他的意思,说得更直白了些:“《雪霁帖》乃赵逸飞雪日去友人家做客逢晴即兴所作,按理更可能用的是随手可得的稻檀纸。你自己也说大多,堂上却言之凿凿用的是桑檀纸,还说什么和真迹比……”

    相差甚远。也真是敢说,一点面子没给杨璋留。

    “真迹?”李羡唇角微抬,随即压低了声音,疑问,却完全是陈述的语气,“你见过真迹?”

    苏清方身体瞬间绷起,对上李羡黢黑一点光的眼睛,像是对上了一把利泛寒光的刀锋,在一点点、一层层把她剥开,露出赤条条的真实——一.丝.不.挂,无所遁形。

    此时此境,苏清方感受到了李羡为人说道的冷峻与危险。

    苏清方不自觉捏了捏手指,顾左右而言他:“那字……确实是假的……”

    “这么说你是见过了。”李羡立时捕捉到她不否认中的默认,注意力丝毫没有被字的真假分散。

    苏清方:……

    这人脑子转得也太快了吧。不兼任个大理寺卿可惜了。站在那儿听人说话就行,抓漏洞一抓一个准。

    此人敏锐,越说越错。

    别推他落水的事没暴露,反加一条欺瞒储君之罪。

    苏清方自知多说无益,认败似的默默叹了一口气,双肩垮落,老实交代道:“是……《雪霁帖》是在臣女手上……乃家父遗物。还请殿下……不要声张……”

    语气哀切,好似李羡下一刻就要夺人所爱。

    实则李羡对琴棋书画已经没有一点兴趣,感兴趣的是皇帝。

    杨璋偶然间得到《雪霁帖》,却为皇帝所知。天下宝物,岂有臣先君后的道理。虽然皇帝没有明面上要,杨璋却必须要献,正好借张氏生辰之名。

    临了,字却是假的。

    几经官场沉浮的杨璋那样不稳重地喧嚷,又留李羡在场旁听,就是为了让李羡能在皇帝面前作证:《雪霁帖》为假,不是臣子不愿意献宝。

    李羡为兵部的事而来,这点顺水人情当然要还。但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埋下隐患,故而来向苏清方问个明白。

    李羡凝视着面前孤哀的苏清方,算是好言建议:“如果孤是你,孤会把《雪霁帖》献给御史中丞,也相当于献给皇帝。”

    苏清方歪头,“啊?”

    “御史中丞为官清正,”李羡稍微解释了几句,“你乃忠良之后,弟弟又才救了他孙女。他会喜欢你,说不定还会把你引荐给皇帝。”

    与其她费力保护《雪霁帖》,不如《雪霁帖》保护她。

    苏清方仍呆呆地望着他,拿她那双鹿一样透彻的眼睛,似乎还是不懂。

    一个十八岁、涉世未深的姑娘,能懂什么人情世故。

    “算了。”李羡没兴趣再点拨,转身登上马车,辘辘远去。

    苏清方回首展望,瞧着奔驰的太子车驾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街角,眉梢微挑。

    亏她先前还以为太子为国为民,原来也不过是钻营之辈。

    教她抱大腿。

    苏清方轻嗤,转身回府。

    ***

    李羡的话虽然不太入苏清方的耳,不过也算提醒苏清方,她今日为杨御史鉴宝却不说真迹在自己手中,来日若是被人知晓,很难说会不会被记恨。

    思及此,苏清方放下茶杯,将珍藏的《雪霁帖》找出来,准备再藏隐秘些。

    “姐——”苏润平下学归来,呼呼嚷嚷地进来,见苏清方双手执卷,打趣道,“又看帖呢?”

    苏润平的字也是父亲一笔一划教得,骨架工整又不失少年意气,不过性子活络,对书法的兴头也少些。

    苏清方白了苏润平一眼,没回嘴,只叮嘱道:“润平,《雪霁帖》的事,记得千万别到处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苏润平还是懂得的,满口答应,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木盒,献宝似的递到苏清方眼前,“喏,我今天路过翠宝阁,看到这个。给你。”

    翠宝阁的名头,哪怕是只在卫家和太平观两头跑的苏清方也有所耳闻,乃京城数一数二的宝饰之铺,常听卫漪念叨又出了什么款式。

    苏清方惊奇接过,打开——

    一对蝴蝶钗一头一尾摆着,闪石做躯,珍珠为须,金丝镂的翅膀栩栩如生,还会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流光闪烁。

    他们寄居卫府,吃喝自是不愁,旁的却不敢多要多想,所以苏清方的头面首饰并不多。

    苏清方欢喜地拈起钗子,看着蝴蝶翅膀颤巍不停,欣喜之余不免怀疑,“你干嘛送我东西?闯祸了?”

    苏润平叉手抱胸,不服气问:“为什么我送你东西就是闯祸?”

    “你说呢?”

    苏润平想起自己以前种种,什么弹弓打飞夫子的盆栽、蹴鞠砸破窗棂,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这回真没有……”

    苏清方忍俊不禁,双肩抖动,“信你一回。”

    二人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爽朗的笑,“你们两个都在呢。”

    两人齐齐转头,见卫源阔步而来,异口同声喊了一句:“大表哥。”

    “嗯,”卫源笑应着,“我正找你们有事呢。”

    姐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目露疑惑,“什么事?”

    “过两天就是皇后娘娘千秋了,要宴请百官,”卫源指了指二人,“皇后说,请你们两个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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