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厨房出来后连翘便带着几人径直往前殿方向走。
一路上不停有宫女太监低声向连翘行礼,连翘含笑点头,神色颇为倨傲。
清心作为后厨宫女几乎没去过前殿,但此刻内心慌乱,也没什么心情偷偷观察。
绕过几条游廊,一阵浅淡的檀香气如雾似烟的飘了过来,细嗅又像是这砖石檐缝散发出来似的,让人寻不着方向。
几人被连翘带入一等候的珠帘隔间,只见她面色严谨的叮嘱几人:“呆在这儿别动,一会儿我在外面叫你们你们再出来,听见没?”
小宫女们六神无主,忙不迭地点头,像抱团取暖的狸奴,将连翘看得如同救命恩人似的。
连翘轻飘飘扫了几人眼,目光带有一种古怪的怜悯感,清心不小心撞见只觉得脊背绽开,把头垂得更低了。
随后连翘转身离开隔间,珠帘起落交缠,温润撞击,煞是好听。
等脚步声消失,归雁殿便陷入一片窒息的寂静中。
突然,清心的手被一人紧紧抓住。她身体紧绷,反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一个颤抖,侧头看向清翠。
清翠睁大双眼,眸中盈满怯意,看着清心时眼眶霎的起雾,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模样。
清心差点也跟着掉眼泪了,但她尚存一线理智,咬牙死死憋住,并小声挤出两个字:“别哭。”
要是在贵妃娘娘面前哭了,少不得也是一顿板子。
更何况现在还有向来阴晴不定的太子殿下在场。
清翠似乎也明白了,点点头忍住泪意,抬手用袖口小心擦拭眼角。
旁边几个稚嫩宫女更是要抱团痛哭了,她们一个个哆哆嗦嗦的,银牙打架这声儿清心站在三步外都能听清。
不多时,外面突然齐呼:“太子殿下万安,贵妃娘娘万安。”
随后便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几人待在这儿颇有一种等死的感觉,时间流速越来越慢,仿佛凝固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突然响起一道摔瓷声,没一会儿便是连翘在外面小声叫她们;“出来吧。”
纵使害怕,五人也立刻有序的排成一列,徐徐步入殿中。
脚下是华丽的西域硬石,花纹富丽。清心目光垂落,光滑地面倒映着她的脸,她心里不停打着鼓。
虽然她很想强行让自己镇定,但效果甚微。即使稳稳的站在地面上,她仍旧恍然站在烈风呼啸的悬崖边,眼前阵阵发黑。
领头宫女带着五人停在一尊双耳莲花香炉前,几人伏地行礼,齐声喊道:“拜见太子殿下,拜见贵妃娘娘。”
上方二人安静了几息,似乎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但过了会儿还是贵妃娘娘喊了起。
清心眼观鼻鼻观心,头恨不得垂到胸前。余光中她瞥见一人跪在旁边,膝下是尖锐的瓷器碎片,而此时地上已经积了一小片血,那人也不敢动弹。
安静又紧张的气氛中,贵妃娘娘突然在上方轻笑,声音婉转动听:“今年宫中无秀女,陛下的意思是只能委屈殿下在本宫宫里先挑一个伺候着,等秀女入宫再指妃。却不想我这儿只剩下这么几个年轻宫女了。”
太子殿下一语不发,丝毫没有搭理贵妃的意思。
贵妃娘娘也不见得多用心,继续自说自话:“还是本宫先为殿下掌掌眼吧。”
然后清心听见了书册翻页的声音。
随后清翠的名字被叫起。
“清翠,恰逢十八,在本宫宫内小厨房做事,双亲尽无。抬起头来,好让太子殿下瞧个仔细。”
清心余光瞥见身边的清翠身体一震,随后便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贵妃娘娘的声音明显顿了顿,再开口时有些犹豫:“长得是有些普通了,不过胜在身姿婀娜。”
贵妃方才说完,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音似雪夜寒枪,开口就冻得人脸面都要吓掉:“旁人说贵妃娘娘菩萨心肠,温柔慈善,果不其然,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确实非同凡响。”
被太子言辞侮辱,贵妃娘娘也浑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
这回被点名的成了清心。
清心呼吸一窒,只听见贵妃娘娘说:“清心,年十七,也是小厨房的宫女,苏州人,农家女。”她沉吟片刻,点头:“嗯,倒是身世清白,抬起头来吧。”
清心垂眸抬首,视线堪堪停留在上座二人的锦鞋上。
一人端坐,华丽的裙摆堆积在锦鞋边;一人双腿交叠,只能看见双黑色的锦靴和金线滚边的黑色缎袍。
看见清心,贵妃娘娘有一时间的失语。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外的笑道:“没想到我这小厨房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位美人,姿容妍丽,身型姣好,很合适了。”
太子殿下倒是一句话都没说,这样看起来倒更像是贵妃娘娘在为自己选妾。
清心低下头,心中一团乱麻。
她一颗心狠狠揪起,原以为自己只要老老实实呆在小厨房,就一辈子不会被注意到,只要熬到25岁便可以出宫和父母团聚。
却不料还要遇到这一遭。
刚刚被贵妃娘娘夸赞,她却没有半分喜意,只希望太子殿下千万不要看上自己。
那样尊贵的人,应当也看不上脚下泥吧。
她在心里安抚自己,胡乱的想着些让自己心安的说辞。
一行五人,只有清心和清翠在16岁以上,另外三人连贵妃娘娘都觉得年纪太小了些。
清翠抖得像个筛子,清心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一把即将落下的大刀悬在二人头顶,只等着太子殿下决定二人生死。
贵妃娘娘介绍完她们五人便不说话了,颇为悠闲地抿了口茶,自觉把陛下给自己的任务完成,接下来就看太子的态度了。
反正他接受不接受都与自己无关了。
连城还在身边跪着,贵妃每每瞥见也瞧着心疼。可太子还在,她也不敢叫起,就怕太子又发疯,把她其他得力的宫人一并罚了。
太子殿下把玩着从腰间抽出的一把利刃,眼似寒星,面若寒霜,看不出情绪。
清心只觉得空气几乎凝固起来,她濒临缺氧。
“既然。”
半响,太子殿下的声音如山寺钟声般在室内响起:“父皇如此关心孤的终身大事,孤也不能拂了父皇的好意。”
贵妃娘娘美眸微动。
清翠抖得更厉害了。
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混混沌沌的,一个欢喜的声音靠近她,她被连翘扶了起来。
她只感觉连翘笑声刺耳:“今后您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可要好好侍奉太子殿下。”
低下头,她瞧见清翠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瘫坐在地,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
贵妃深深看了清心一眼,挥了挥手,让连翘送清心回去收拾准备。
连翘回去的路上反而没有说什么,似乎刚刚的亲昵道贺只是清心的错觉。
将清心送回房间,她语气依旧傲然:“收拾行李吧,一会儿嬷嬷来给你梳洗打扮,关宫门前你会被送往太子处。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归雁殿的宫女了,而是太子宫中的一名侍妾,好好伺候太子吧。”
本朝太子的东宫并不在宫内,宫内太子未及冠前住的地方是苍玄殿。
清心紧紧抓住门边才勉强稳住自己身体,等连翘一走,她就软倒在地。
太子……太子东宫……
她去了真的还有机会活着吗?
至少回家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清翠则满脸泪水,从离开前殿开始她就一直在哭。
逃过一难的她除了庆幸还很同情清心。虽然她偶尔嫉妒清心长得好看,刻意模仿她,但那又如何。
她至少还能好好活着,以后说不定能谋个好前程;而清心……怕是连命都难保。
清心没什么可以收拾的,她将自己这几年攒下的银两,又带上了昔日好友送她的鹅黄色绢花,便愣愣的坐在床边,眼泪扑朔扑朔流满面颊。
美人悄无声息的落泪,总是动人心魄的。
清翠想说什么,但突然想到如今二人身份不同了,又闭上了嘴走了出去。
门外自有一群人等着她出来解惑。
这是清翠自从来了归雁殿小厨房后第一次被这样热烈对待,她不禁有些脸红,又有些激动。
果然不过一炷香时间,一个嬷嬷带着两个丫鬟带走了清心。
清心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她们捏来搓去,又套上一套崭新的衣裳,然后被塞进一顶青色小轿,出了宫门后从后门被送进了太子东宫。
*
进了东宫后,小轿依旧一直前进,最终停在了一个院落前。
一只小手拨开门帘伸了进来,女声轻细又恭敬:“夫人请下轿。”
清心握了握拳,颤抖着手搭上那只小手,拎着包袱进了院子。
院子好像比她想象中的要大。景观错落雅致,安静清幽。进入室内,装潢也很是典雅,玉器摆件随处可见。
扶着她的小宫女名叫丝竹,一张圆圆的小脸笑起来甜甜的,她说她是太子安排给清心的大宫女了。
除了丝竹,院内还有三个丫鬟并四个太监,以及一些扫洒粗使妇女。丝竹领着他们给清心见了礼,清心坐立难安,只见了一面便让她们下去了。
一直都是她跪别人,少有别人跪她的。
没想到东宫这样奢华,她只是一个侍妾,却也有这么多仆役伺候。
随后丝竹又带着清心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熟悉环境,便退下了。等清心将自己的行李归置好,丝竹才又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水桶的小太监。
那水还冒着氤氲白雾,丝竹指了指方向,几人便提着水桶往屏风后面走。
“夫人,今夜殿下可能会来,您舟车劳顿,还是先梳洗一番吧。”
虽然才被打理过,也只是从皇宫到了东宫,但清心并不想惹是生非,于是顺从的点点头,被丝竹拆了头发,引到了屏风后的浴间沐浴。
这又和在贵妃娘娘处不一样,她羞怯的泡在水里,丝竹正在擦洗着她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是面对易碎的琉璃娃娃。
水面花瓣沉浮遮掩着水下绝色,温暖的水汽蒸得她眼眸水润,双颊微红,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连丝竹都忍不住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赞美:“夫人真美。”
清心不由自主的红了红脸,在水下抱着自己的膝盖,一言不发。